七声 | 一场尘世的风雪
夏风颜2021-02-04 14:4314,245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迎着风,静静地听着这首久远的歌。《桃夭》,出自《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说桃花开得旺盛,开得艳丽,以桃花的妖娆、绚烂比喻爱情的美满幸福。我听得不由地出神,万花之中,我最爱桃花,然而这首《桃夭》却不是为我唱的。

  “呵呵呵……”有人在轻笑,那笑声就如那歌声,充满着青春张扬的味道,连我这个正当韶华的人听了,都不免嫉妒。

  “你可知道,那虞姬失宠了……”

  “是么?不会又是捕风捉影吧?王那么宠爱她,怎么可能说失宠就失宠?”

  “嘘……你还不知道吧,虞姬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她……她私放人质,王就算再宠她也容不得她了……”

  “呀,那是要关入……”

  “还没呢,不过快了……唉,一代美人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可惜啊……”

  我听着,就像听着那曲《桃夭》,入了神。此刻的我站在不被人发现的阴影里,看着远处那座灯火辉煌的大殿,却生生迈不出一步。我该求他原谅吗?像上次那样,主动言和?可是我伤了他,而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连自己都不能容忍,更何况被触犯的那人……他,一定不想再见我吧。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我想着这一句,微微笑了。自作孽不可活,这一切是我亲手造成的,把机会留给了别人,那些青春貌美、吟着《桃夭》的女子,想必此时正欢欣雀跃、跃跃欲试,恨不得我从此消失于深宫。

  后宫,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爱情在这里根本没办法存活,即使相爱的人有心,也会被一波又一波的流言蜚语击溃,变得猜疑、失望,直至最后心灰意冷,不堪回首。

  琴韵悠扬,晓风残月,人在其中,面容模糊变得无法相认。那个叫玉梳的女子,她今后会有怎样的人生呢,一夕得宠,因为一次忠心的行为击垮了平生最大的劲敌,以自以为是的爱、忠诚与顺服获得那个人的青睐,继而平步青云,成为这座宫的主人……可笑,我当时说,永远不会令她如愿,而如今,这股风势已经掀起来了。

  我听见那两个渐渐走远的侍女说:“玉梳姑娘此次立了大功,恐怕……”

  “你以为她会取代虞姬么?虞姬倾国倾城,王对她一心一意,很难有人动摇……”

  “你懂什么,在这深宫哪还有什么完美的爱情啊……”

  爱情不完美,我们会去争取完美,可一旦有了瑕疵,即使有心也是徒劳。那一夜,明月是怎样的孤独凄清;那一夜,歌声是怎样的悠远缠绵。然而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是身外之物了。歌声再美,也美不过凋零的桃花,明月再如何遥远,它仍然是连接这天地唯一的光线。

  我睡了很久,久到不知道究竟升了多少次太阳,又落了多少次月亮。玉梳没有再来,她回到她真正的主人身边,我靠着床沿,看着窗外洞开的暮色。已是近黄昏,我慵懒得不想起来。人不论遇到怎样的挫折,每一天依旧随着日升日落周而复始。人是这世间最可怜的动物,有心,却被心束缚,有爱,却不能爱。

  “咣当!”门被大力踹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袭来。我皱了皱眉,看着来人,他高大的身躯遮住了残存的日光,一双重瞳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怎么?不欢迎我来?”

  我没有任何动作,我不找他,却是他来找我。他对我下了禁足令,这深宫内院,我走不出半步。他对我的特权随着我将令牌给了吕雉而终结,这偌大的围城之内,所有人都已知道我虞姬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象征,我的神话终究破灭。

  我愣愣地承受着他深沉冷酷的目光,许久,埋下脸道:“虞姬不适,请恕虞姬不能跪地迎驾。”

  “哦,你有何不适?”

  “虞姬……”不等我说完,他已经欺身上前,紧紧地捏住我的下颚。两个人靠得很近,我深深地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喷薄在我的脸上,然而,我一动也不能动。

  “虞姬,恐怕要辜负你的一番苦心了。”我的心一阵收缩,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恐惧,下手更重,慢悠悠道,“吕雉在半道被我拿下,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阻拦你么?”他沉沉地笑着,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因为我要一网打尽。我了解你,但我更想抓住潜伏在彭城内的奸细。吕雉是诱饵,你也是,我用你们将那些奸佞引出来,严刑逼供……刘邦,他终究不敌我。”

  我狠狠地抽了口气,他凝视着我,瞳孔闪烁着未明灭的光。我说:“你打算如何做?”

  “对吕雉么?”我不言,他道,“我不会拿她怎么样,她自有她的用处……但是你,还有项伯,你们背叛了我,就该明白背叛者的下场。”

  “王要如何惩治呢?”事到如今,我反倒不再怕他,左右不过是一个结局,与其等着新人笑旧人的下场,我宁可他一刀了结我。

  “我不会惩治项伯,”他松开手,背过身缓缓道,“他始终是我的叔叔……但,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即便是叔叔也不行。所以我把他幽禁起来,他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不让上战场,无疑折断雄鹰的翅膀,不让它飞上天空。这个男人,一直很清楚怎样做才是对背叛他的人最大的残忍。

  我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嘴里弥漫一股血腥的味道,却浑然不觉。他回身,紧紧地攫住我的视线,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冷酷的笑容:“现在才知道怕了?可惜,晚了。”

  我闭上眼,竭力忍住泪意,可是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许久,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拭去我的泪。

  “虞姬,纵然你令我心痛,我也狠不下心弃你而去。你现在很害怕吧,怕我抛弃你,怕我不顾你的性命对么?”他缓缓抚摸着我的脸,说出口的话温柔而残忍,“我不会那么对你,我怎么忍心呢……我项羽,一生只爱过你一个女人,我数次历经生死,死亡的那一瞬间,我唯一想的只有你……正因为你,想要再看一眼你的笑容而生起求生的意志,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次次击败对手……可是,你终究伤了我。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拘你,更不会驱逐你出城。彭城是你拿命守护的,我一直记得,你的血流满我的一双手,若我再迟来一步,再迟一步……虞姬,你伤我我却不能伤你,我是那么地爱你……所以,我只有一种办法,剖开我的心,由你开始,看看我是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你究竟想说什么?”我不可思议地睁着眼,看着缓缓逼近的脸,隐隐生出绝望的预感。

  “我说,我要带你——上、战、场!”他的唇冰冷地印在我的唇上,吐出的话字字痛心,“你不是一直很想跟我去打仗吗?这一次,如你所愿,我带着你,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上天、入地,我都不会放过你。我不允许你再有背叛我的机会,就算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的剑下,任何人都不能决定你的命运!”

  汉历四年(公元前203年),鸿沟议和。

  九江王英布叛楚归汉,英布占据九江、庐江二郡,实力不容小觑。英布归汉之后,项羽侧翼危急,遣龙且进攻九江。项羽率军东击彭越,兵至睢阳,闻汉军收复成皋,急忙引兵回救。楚汉两军在广武山形成对峙之势。彼时,楚军北有韩信据齐地威胁都城,腹地有彭越游动作战,项羽另抽兵南据九江,如此一来,兵力分散、腹背受敌。时逢粮草匮缺、士兵疲乏,刘邦则据荥阳、成皋,坚守不战。

  汉四年八月,楚军粮尽,项羽被迫议和,刘邦未得韩信、彭越援军,双方订立和约,划鸿沟为界,东归楚、西属汉。史称“鸿沟议和”。

  天在飘雪,我一个人走在荒野上,满目皆是疮痍。这场仗打了两年,由彭城至今,期间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刘邦步步为营,项羽腹背受敌,形势急转直下。作为战争的见证者,我看到了战争给整个华夏中原带来的天翻地覆的改变,天在哭泣,地在颤动,生灵在流血,万花凋零,寸草不生。这就是战争,它残酷,它意味着毁灭。作为一个女人,战争在我的眼中完全变了样,战争,是一群人的戏,兵戈铁马固然荡气回肠,却不敌一个女人眼中苍茫的天,与天空自由搏击的雄鹰。

  “你想成为像鹰一样的男人吗?”很久很久之前,我这样问他。

  “鹰的归属是天空,天空自由,而我不得自由。所以,即使我想成为鹰一般的人物,也已然失去了资格。”

  他微笑,有着壮志未酬的意味。我却想,这男人是想成为雄鹰的,搏击长空,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与天斗。就算他失去了成为一只飞鹰的资格,然而天空给予他梦想的翅膀,只要他想,就可以起飞。

  我回到营帐,听见激烈的争执声。

  “项王,不可再战了,这场仗打得太久,将士们已经支撑不住了。那刘邦明显是在拖延时间,好让我们耗尽粮草,如今粮草所剩无几,附近的草根都挖光了,已经有人开始杀马吃了……没了战马,我们还拿什么打仗!刘邦此举,既要我们损兵折将,又坐等联军支援,一旦韩信、彭越援军抵达,我们将一败涂地啊……”

  帐内许久无人应声,刚才这番话,我听出是项伯所说。这场仗战线拉得太长,英布叛变之后,无疑丢了一名大将、多了一个劲敌。刘邦采用合纵联盟之术,拉拢各路人马伐楚,效果显著。纵然项羽神勇盖世,然而面对联军的围攻,也不得不做困兽之斗。战事十分不利,几员大将先后折损,城池一座座失守,形势呈一边倒的局面,即使有宿怨,非常时期,也不得不调项伯前来支援。

  “项庄,我们还可支撑多久?”我听见项羽嘶哑沉重的声音。

  “不足十日。”

  “项王——”项伯意图再劝。

  “住口!”项羽的声音豁然响起,“叔父,我敬你是叔父,你知道,昔日亚父背叛我的下场……今时今日,我不想再将你赶回去!”

  “项王!”不等项伯答话,项庄急道,“叔父他一时性急,唐突了项王,还请项王恕罪。然,我以为叔父之言不无道理,我们如今……不宜再战。”项羽无声,项伯继续道,“如今情势险峻,刘邦坚守不战,就是要拖垮我们。莫说我们现在硬拼不得,就是和他耗时间也耗不起。战士们多日不食,根本无力作战,再者就算战,现如今敌众我寡,也非有利时机。那韩信彭越何等狡诈之人,他们手握重兵,如今分明是在观望。若我军现出颓败之势,刘邦联合他们拿下我军轻而易举,到那时,我们将真无翻天之日啊!”

  “你们先出去吧。”项羽疲惫地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项伯、项庄二人闻言,无声退出。掀开帐帘时看到我站在外面,两个人愣了愣,向我一揖,转身离开。

  我并没有立刻进去,他此时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我一个人站在外面,直到天色变黑,直到雪花越下越大,覆满肩头。

  “你……打算站在外面多久?”帐内一片漆黑,然而他的声音却令我觉得分外清醒,蓦然心痛。我掀帘步入,正欲点火,却听他说,“不要点火,就这样,我不想看到任何事物。”

  我依言停下手中的动作,愣愣地站着。许久,他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不是一个强大的王,也不是一个强大的男人,我没有庇护好你们……我让你们受苦了。”

  “不。”我下意识否认,泪落了下来。

  “虞姬啊,倘若我真败了,你还愿意跟着我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脆弱,那么的不确信。他曾经是多么骄傲狂妄的男人啊,为什么如今要自暴自弃?一个刘邦就把他击垮了,还是说,是他一直以来的自信击垮了他。

  我摇头,无声地摇头,因为我不想让他听到我的哽咽。他不是强大的男人,我又何尝是强大的女人?若他不是强大的男人,全天下的男人都算什么?他……他根本是在亲手打破一个王的传说,我怎么应……怎么能?

  “回答我,虞姬,连你都不愿相信我了吗?你也认为……这场仗……我会输吗?”

  “不,”我咬住嘴唇,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漫延,我说,“王,你曾经对我说,无论上天、入地,都要我跟着你,死亡都不畏惧,怎么会畏惧一次输赢呢?这场仗尚未打完,你又凭什么认定自己会输……王,你知道吗?虞姬一直相信你,并非出于你的强大,而是自信,因为你那么地相信自己,所以虞姬才会相信那么相信自己的你……若你连自己都不相信,又如何奢望别人将信心加诸在你的身上……”

  “你……愿意相信我……”他的声音低沉,却蛊惑人心,好像在约我赴一个必输的赌局。然而,我甘愿。

  “是,我相信你,一如既往地相信。无关输赢,无关生死,我就是相信。因为我是你的人,你相信,我陪你相信……你不信,我替你相信。”

  你相信,我陪你相信。你不信,我替你相信。

  公元前203年,楚汉两军在广武山形成对峙之势,历时数月,汉军未得韩信、彭越支援,楚军粮尽,双方不得已签订休战合约,以鸿沟为界,东归楚,西属汉,平分天下。史称“鸿沟议和”。

  “夫人。”我回身,是项庄,他咳了一声,面色显得不自然。

  我笑道:“找我有事么?”

  “今日……是军师的忌日。”他望着我,眼里涌出哀伤。我不禁恍惚,原来那个如山一般高、一般远的人已经离开一年了。

  “项庄,他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看到,那时候我们在战场,你想的是怎么打胜仗,我念的是仗何时才能打完……我们,谁都没有想到……”

  他听了我的话,半晌道:“军师离开彭城之前,我见过他一面。他说,我一个老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不必相送。他提起你,说,但愿你不会像他那样执迷不悟。”

  “这是他最后的话吗?”

  “是,是我见他时最后的话。再后来,我就不知了。据说他是旧疾复发,自请离开彭城,项王没有挽留……军师一把年纪了,操劳国事,延误了医治的最好时机。我将此事告知项王,他没有动容……那时候,他和军师正闹得不可开交。”我看向他,他缓缓说道,“刘邦奸诈,派人使离间计,离间项王和军师。项王大怒,以为军师勾结汉军,削去兵权,军师百口莫辩,牵动旧疾复发,我那日去看他,他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实是不想死在彭城,他是那种活得有尊严的人,项王误会了他,他不替自己争辩,想来已存死志。”

  我默然,想必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吧。待在他身边,他一次也没有提及范增的死,偶尔看向天空的眼神,令人心痛,难道就是所谓的怀念吗?他是不会后悔的,那些故人、那些旧事,即便是愧对他也不会表露分毫,他不允许自己懦弱,走了这么多路,遗忘的终究被遗忘,记得的也终将被遗忘代替。

  项庄见我久久不言,忍不住问:“夫人,你……会离开项王吗?”

  “他是孤独之人,纵使他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他。”我一笑,“何况,我背叛过他。”

  我们都背叛过他,我、项伯、项庄、范增……许多许多人,不得已的背叛、被误会的背叛、被嫁祸的背叛,如今被他遗忘、被他原谅、被他埋藏。我们不能奢求一个王的宽容,但是,王若宽容我们,我们应当自觉,自觉为他付出与牺牲。他是孤家寡人,行得再远、飞得再高,也是。帝王之名令他孤独,而那些追随他的人,为他生、为他死,会让他的孤独变得光荣。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梦中,我回到了离开彭城的时候。他一言不发,面色很沉,侍女在替我收拾行装,我抱着凤琴,盲目地站在原地。他不看我,只出神地瞅着我怀里的凤琴。

  “你,有多久没有弹它了?”待侍女退下,他问我。

  “很久了吧。”我说,“若不是今日收拾东西,我都想不起把它搁在哪儿了。”

  “为什么?”他凝望我的目光有痛,更有我看不透的迷惘,“为什么不再弹了?”

  “因为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我回答得萧瑟,“美好的曲子……想不起来了。”

  他转身欲走,我突然问:“玉梳呢?许久不见她了,她……”

  “赐死。”回答我的是简短的两个字,那么轻薄,那么残忍。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屈膝、跪地,眼泪蓦然流出。我不为一个人的死感到心痛,我心痛的是,我竟与他相同的漠然。我流泪只是为那个爱他的女人不值,无关怜悯,无关胜利。

  汉历四年(公元前203年),固陵之战。

  鸿沟议和,项羽与刘邦“中分天下”,以鸿沟为界,东归楚、西属汉。项羽依约东撤,刘邦亦欲西返。谋士张良、陈平等人建议:“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刘邦于是背约,向东撤的楚军发起追击,集齐王韩信、魏相彭越之兵力南下围攻楚军。次年,刘邦追击楚军至固陵,因韩信、彭越按兵不动,未如期会师,遭楚军反击,大败,被迫退兵。

  “哈哈哈!他刘邦真是不自量力,区区几万残兵也敢和我军较量!今日,老子就打得他哭爹喊娘,求我饶了他!”

  “项王雄威!量他刘邦不敢再嚣张!”

  “就是,妄想求助援军,人呢……哈哈,人家不搭理他!”

  “那是忌惮我王威名,怕是一遇到我楚军,就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了,哈哈!”

  我听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不禁抿唇一笑。他们等这场胜仗等得太久了,现如今一个个意气风发,恨不得将汉军全军歼灭。其实,楚军什么都不需要,唯一需要的就是这股士气,一旦打赢了一场仗,重新树立起信心,必然能够扭转败局,重建雄风。

  我所在的大帐是项羽的专属军帐,较一般军帐宽大、厚实。白日里他在外面,帐内只有我一人,不轻易露面。若有人入账与他议事,我就避到屏风后面。军中不少人知道他带着我,但更多的人是不知道的。

  帐内渐渐静了下来,我将烧好的热水倒入碗中,预备端出去给他们。在座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大将,他们征战数月,风餐露宿,难得有一口热水喝。

  “诸位可听说,项王带着夫人征战?”迈出的脚步一顿,溢出的水险些烫了手。

  “是又如何?”一人说道,“夫人你我都见识过,彭城那战,何等的巾帼不让须眉!”

  “话是这么说,”另一人迟疑道,“可是,毕竟是一弱女子,项王带着她征战,委实多有不便。强悍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就刘邦的老婆,也是一个厉害的,可也没听说刘邦带着上战场了……”

  “哈哈,那是你没见过吧!”又有一人接话道,“不过,带着女人上战场倒是罕见,我曾听军中老人说,带女人上战场不吉利,怕是……”

  “怕是怎么了?”

  “要有血光之灾啊——”

  “项王!”

  “项王!”

  一阵冷风灌入,他回来了。溢出的水早已将我的手指烫出水泡,我却浑然不觉,愣愣地站在原地,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他往这边看了眼。

  “方才你们说什么呢?”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淡。

  “项王赎罪!项王赎罪!”一人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道,“属下无意冒犯夫人!属下……”

  “住口!”跟随而入的项庄大声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妄论夫人!”他转身,单膝跪地道,“项王,项庄恳请将这乱嚼舌根之人拖出去,军法处置!”

  想来,他们是听到了。我闭上眼,稳住颤抖的身躯,只听那人哀呼道:“项王英明啊,属下无心之言,并非有意冒犯夫人……在座诸位可以见证,项王……”其余人也跟着求情。

  “够了!”他喝住众人,话语听不出喜怒,“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若有谁再敢胡言乱语,不论军功,决不轻饶!”

  “不论军功,决不轻饶!”众人重重抽了口气,我掐住疼得颤抖的指尖,浑身麻木。

  原本一场热闹的议事,最后落得不欢而散。待众人退出,他疲惫地对我说:“出来吧,忍得够辛苦了。”

  “你怎么知道我忍得辛苦。”我哆嗦着嘴唇,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许久,一个温暖的身躯拥住我,轻轻一叹:“你呀……我还不知道么。”

  “你知道什么?”我下意识道,“会不会……”

  “不许胡说!”他捂住我的唇,呢喃道,“不要说,一个字都不要说……我不信什么命,我胜也好,败也好,都不能让一个女人替我扛……虞姬,你只要给我记住了,你是我的女人,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好,”泪凝于睫,我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浑然不觉得疼痛,“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汉历五年(公元前202年),垓下。

  这年的冬天,是我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寒冬。大雪纷飞,自入冬以来,一直没有停过。看着簌簌飘落的雪花,我想起了楚国,想起了我的故乡。往年这个时候,也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可我却从不觉得冷。最冷的时候,那是在童年,当我还是一个孱弱的女孩时,跟着一群比我长得高大的孩子后面乞讨度日。那时候虽然身体很冷,心却是暖的,如若我没有讨到食物,同伴就会将他的吃食分给我。

  在我的印象里,似乎一直在经历冬天。我喜欢春天,喜欢看春天的桃花,喜欢站在桃花树下饮酒。我不常醉,但我喜欢看着我的男人醉,他鲜少有醉的时候,可他一旦醉了,就会露出纯真的睡颜,吐露的气息温柔怡人,让我觉得他从来没有伤痛,与这纷纷扰扰的红尘乱世没有任何关系。

  “虞姬,又是一年了。”

  “是啊,又一年了。”我回头,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和我一起看着外面的雪景。

  “你想家了吗?”我点点头,他微微一笑,“我也想。”

  我凝视着他的笑容,他的笑有许多面,霸气的,豪放的,阴沉的,悲凉的……每一种笑都能勾起我心底最深的悸动。望着他,我忽然想,如若我的男人不是王,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该有多好。

  “虞姬,再为我弹唱一曲吧,许久没有听你唱了……也许,过了这个冬天就听不到了。”

  我心底蓦然一颤,却依然露出往昔如花的笑颜:“好。”

  你说,青山落日,映水东流。后来,残月偏西,空谷幽幽。

  你说,陋室闻香,西亭酌酒。后来,轩窗听雨,海棠依旧。

  你说,百世一梦,轻呵素手。后来,遥望远步,君可知否。

  你说,词凉鸿案,月黑风骤。后来,减玉罗衣,每每消瘦。

  你说,云烟空驻,烟雨飘柔。后来,妆残泪滴,三秋折柳。

  你说,揽腰长桥,鸳鸯丝扣。后来,行云如诉,暗吞声透。

  你说,佳人如画,难羁才郎。后来,镜中衰鬓,日落华荒。

  你说,英雄逐浪,壮岁离乡。后来,关河孤梦,风雨凄凉。

  你说,铜骆巷陌,金谷风光。后来,林表斜阳,寒雁两行。

  你说,莲蔽鸳鸯,情深愁长。后来,残香难住,泪湿空巷。

  你说,红笺可寄,相思难藏。后来,浓愁付醉,春叶已黄。

  你说,人间琐事,莫问横塘。后来,空留明月,凄照鬓霜。

  那一日我唱了很久,彭城沦陷了,我从他的眼里竟然看不到悲痛。当一个人痛到极限时,他反而将这份痛掩藏,不让任何人看见。因为连生命都不能承载的痛,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你说,后来》,我看着雪花飞舞的天,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日月同际之时,情愿斗不过风雪。”风雪袭来,茫茫江汉之水在严冬不过是寒江雪,我等皆是飞鸟,谁又是笑傲的渔翁?在这场名为“楚汉之争”的角逐场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笑到最后。

  汉历五年(公元前202年),垓下之战。

  固陵之战,刘邦损兵折将,后采纳张良建议,向韩信、彭越等人承诺:“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许以割地封王。汉五年十二月,刘邦调集韩信、彭越、英布、刘贾等各路人马四十万,以韩信为最高统帅,集结自身兵力二十万,共计六十万大军,围困楚军于垓下。

  我们在垓下的第四十日,迎来了最后一场战争。为什么说是最后,因为谁都知道,经此一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想起了曾经的预言:“今日你胜我败,他日我胜你败。”刘邦卯足了劲地逼楚,自西向东、由北至南,他步步紧逼,逼楚军入绝境。他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给支援他的各路援军一个交代。他封韩信为齐王、彭越为梁王、英布为淮南王,加封封地,合力进军攻楚。

  十月,韩信领兵占领楚都彭城,并攻下城池若干。英布遣兵入九江,诱降守将楚大司马周殷,随后合军北上进攻城父。刘邦由固陵东进,项羽被迫向东南方撤退。十一月,项羽退至垓下,筑垒安营,整顿部队,集结十万余人,与刘邦形成对峙之势。十二月,韩信、彭越、英布各路人马赶至垓下,与刘邦会师。韩信三十万军,兵分三路与楚军交战,韩信居中路,进攻失利后退,命左右两翼投入战斗,楚军受挫,韩信返身进攻,三路合击,楚军大败,项羽被迫撤退。

  垓下之战,伤亡惨重,十万楚兵成为最后的孤军。早在退到垓下时,就已经深知这场仗的艰难。固陵之战,我们打败汉军,逼刘邦退兵,然而仅仅只是暂时。没过多久,刘邦便卷土重来,气势汹涌。那时候,身边就有人忧虑道:“汉军此番汹涌袭来,士气涨我军数倍,怕是得了助力啊。”那些原本料定韩信、彭越等不会援助刘邦的人,全都沉默不言,一个个面如土色。

  随着楚地接连沦陷的消息传来,将士的士气也一分分丧失,到最后,对抗已经成了负隅顽抗,一方攻、一方守,只等着守的一方何时支撑不住、土崩瓦解。那日他和我一起看雪,我唱歌给他听,彭城被韩信攻占,他拥着我,看着雪天、听着楚歌,却只字不提。他把所有的压力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包括那些伤、那些痛。他是一个骄傲的男人,自他的叔父到他的亚父,那些在他成长途中为他引路、助他登位的人,一个一个,全都是骄傲而睥睨的。他们教会了他生存,教会了他如何战胜敌人,却没有教会他忍耐,没有教会他怎样识别人性的光明与阴暗……所以,他注定会输。

  十面埋伏,形如天网。韩信指挥各路大军将楚军重重包围,围困垓下,楚军势如被巨网笼罩的鸟雀。然而,楚军的首领、创下不败战绩的战神项羽,并没有就此屈服,他率领仅存的楚军人马不断反击,垓下战场,杀声震天。

  楚军屡战不胜,但汉军一时也难以彻底攻破楚军,两军再次形成僵持之势。

  火光明明灭灭,他的一双重瞳在火光的明灭之中红得嗜血。走不出,只得被迫做困兽之斗,他心力交瘁,却无可奈何。我心疼他,却不知如何安慰。这场仗不比以往的任何一场,只要说相信,就可以战胜的。

  “虞姬,”他突然抬起头,对我一笑,“你曾经说过,只要肯相信,就能够战胜。我信了你,可是这次,我做不到了……我想,你也不会再对我说让我相信的话了,这场仗,如若我败了,就是死路。”

  我不言,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虞姬,我再问你一次,今时今日,你还愿意信我吗?”

  “我愿意。”我回视他,不用言明就能代表我的心意。

  “呵,呵呵……好个虞姬!”他豁然起身,喝道,“来人!”

  项庄走进来,跪地道:“项王有何吩咐?”

  “护夫人离开!”他一字一字,重重说道。

  “不——”我大惊出声,“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你的身边!”

  “虞姬,”他转身,凝视我,“我给你一个选择,或者离开,或者死在我的剑下!”

  我骇得说不出话来,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选择?战争还没有结束,他怎么就心灰意冷了?项庄想要阻止,却被项羽推开,他想要拦在我的身前,项羽突然拔出剑来:“退下!”

  “项王!”

  “我说,退下!”

  项庄看着我,无比担忧,我向他摇了摇头,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道:“请王三思,莫做令自己悔恨终生的事。”

  项庄离开。我下意识地颤抖,一步一步往后退,不是我怕死,而是此时的他,眼神太疯狂,似是要毁灭整个天地。

  “虞姬,我说过,就算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的剑下……倘若你不离开,那就只能死在我的剑下,我不会将你交给别人。”他提着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踩在了我的心上,令我痛不可言。

  我浑身失去了力气,看着他,像是穿越灰色的一道墙,夹杂无数光线,缓慢倒退。向我走来的男子,周遭一片宁静,胜者为王的模样——这就是我的王,我挚爱的王,我可以拿性命搏他回眸眷顾的王……我为什么要退怯呢?

  我缓缓跪下,身躯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一字一字含泪说道:“虞姬,幸得王赐死。”

  不问最初,不言最终。我想,也许这就是一生,一个人用一生去兑现一个不易成真的誓言,为他生,为他死,于我已是知足。人,尤其是女人,这一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许久许久,我没有感觉到剑的冰冷。我仰起脸,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看见他站在我的面前,低俯着脸,认真地看着我。四目相对,我在他的眼瞳中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神情无比凄惶。

  “虞姬,你怕死吗?”他哑着声问我。

  “我……不怕。”我尽力扬起一抹笑容。

  他勾起嘴角,缓缓摇了摇头,像是听到最美的谎言。他伸出手,抚上我的脸庞,轻柔道:“你的神情出卖了我,虞姬,你怕死……纵然誓言再美好,但我知道,你怕死,怕我一剑杀了你……”

  我拼命地摇头,泪水流满我的整张脸,往脖颈流去,可我顾不得了。我握住双手,努力抬起头道:“谁不怕死呢?虞姬也怕,可虞姬纵然是生,也是生不如死。虞姬小时候听人说,死很痛苦,所以这些年,虞姬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活……因为虞姬,惧怕痛苦。可是,倘若痛苦一次便能够得到一次救赎,虞姬还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人逼迫,”我闭上眼大声说道,“没有人逼迫……我怕死,可我想死,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死在心爱的人面前——这是虞姬的心愿。”

  “不怕。”长剑“当啷”落地,我落入一个人的怀抱,他牢牢地拥住我,誓言如山,“在我死之前,我不允许你离我而去。”

  垓下之战,楚军兵少粮尽,屡战不胜,夜闻四面楚歌,军心瓦解。项羽大惊:“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于是夜起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虞姬和之,项王泪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我醒来时,天已经大黑了。我听到外面的歌声,唱着楚语,凄婉动听,我听得不由入了神。我转脸,见到一个人的背影,山一般地阻隔我的视线,等到他回身时,我看到外面的火光,映得整个天都亮了。

  “虞姬,”背光之处,他默默地凝视着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听你唱楚歌吗?没有一个人唱出你的韵味,因为你是楚人。只有楚人,才能唱出最动人心弦的楚歌。你听,外面的人在唱歌,无论他们学得多么像,都不能够打动我,因为他们的心里没有楚……他们唱楚歌,只是为了楚国灭亡。”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流着泪,赤足奔到他的怀里。歌声仍然在继续,我仿佛听到一声熟悉的叹息,那个人,那个我所尊敬、倚重、欣赏的人,成了杀死我们的最后一个刽子手。

  苍生何辜,先生,苍生却有爱。

  公元前203年,垓下之战。

  韩信“十面埋伏”包围楚军,为尽快取胜,张良使计,令汉军夜夜高唱楚歌,瓦解楚军斗志。项羽夜闻“四面楚歌”,感到大势已去,率八百骑兵向南突围。天明,汉军得知项羽突围,遣五千骑兵追击。项羽渡淮水,仅剩百余骑兵相随,行至阴陵被汉军追及,项羽带余部突围至东城,仅剩二十八骑。

  我与他共乘一骑,乌骓载着我们奔跑。我怀中紧紧抱着凤琴,想起四面楚歌,心有余悸。

  “项王,”项庄从身后追上来,“他们追来了!”

  项羽不言,马鞭狠狠一挥,乌骓扬蹄飞奔。我将脸埋入他的怀里,身体和他紧紧相贴,不多时,我们行至一片江水之前,乌骓停下了脚步,踟蹰不前。我回首,望着他,他低头看我一眼,扬起手势,身后陆陆续续响起勒马驻足的声音,他抱着我跳下马。

  众人纷纷落马,他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划过,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露出惧怕之色。

  “项庄,”他说,“这条江你知道是什么江吗?”

  “是乌江。”

  “乌江……”他转身面对着茫茫江水,天空一片白亮,水与天相接之处,一缕光穿破云层的桎梏,直向天际。天光混茫之中,雾海无声无息地涌动,一缕霞光自云雾的缝隙中透出,洋溢着澄澈的晨光。一只苍鹰扑腾着翅膀掠过江面,飞向白色的天际深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高亢的声音却久久不绝于耳。

  我看着横亘在我们之前的这条江,乌江,水面平静却暗涌澎湃。记忆变成一条线,顺着江水在时间里漫延,那时的秋天刚落叶,如今的春意已阑珊。

  众人回头,唯独他没有回头。他从腰际拔出剑,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道:“项王,不可!”

  “你们以为……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自刎谢罪吗?”他转眸凝视着我,许久,扬起一抹傲然的笑,睥睨天地。

  英雄迟暮,我却看到一个英雄最美的绽放,宛若日出。对于一些人而言,失败不意味着失去,失败意味着放下、懂得。我相信他,不论成功与失败,他依旧是所向披靡的王,正如我一直相信,真正的强者将在毁灭之中重生。

  我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凤琴,拨弄琴弦,轻柔地唱起久远的歌。这是我最爱的一首歌,也是我觉得最美的一首歌。

  幽兰殇,一梦回故乡。

  故人归,今宵别衾寒。

  倾城绝,有美若佛桑。

  风华叹,月葬近夕阳。

  幽兰殇,一梦回故乡。

  故人归,今宵别衾寒。

  倾城绝,有美若佛桑。

  风华叹,月葬近夕阳。

  歌声不绝于耳,远处有声音相和,那消失不见的苍鹰去而复返。我抬头,见他出神地凝视着天空,苍鹰盘旋在江水上空,那是属于它的天空,纵然孤独、纵然寒冷,天空的光芒不灭,光明也不灭。

  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我一个个看过去,这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这些令他引以为傲的江东的好兄弟,面色怆然,双目含泪。项庄流着男儿泪……他们都在流泪、在哭泣,我没有哭,因为我和这些人不同,我的王没有哭,我与他一样,不能为失败而哭。

  马蹄声由远及近,携带着肃杀冷酷的风声,黑色的士兵、黑色的战马,将江边的人团团围住。没有人说话,他们冷冷地相望,不带任何表情。寒风肆虐着他们的身体,将男儿战场的最后一丝血性磨灭。冰冷的箭尖牢牢对准流着血、流着泪的寥寥数人,连同我,只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全军覆灭。

  一声嘶鸣,马踏尘土的声音骤然响起,一辆四驾马车携带着滚滚尘烟急速奔来,前方的军队让开一条道,由远及近,我看着那辆似曾相识的马车向我驶来,身后是黑压压看不到尽头的大军。纷纷扰扰,乱马扬尘,周身寒风萧瑟,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意气、痛快。何时有过这样的感觉,不记得了,大风袭压而过,浪鞠绵延,那些被抖落的历史沙尘在我的眼中散碎成空,颠覆与沉沦,我笑年华正青红。

  我扬眉一笑,手中的琴弦骤然崩裂。刘邦、韩信、彭越、萧何、樊哙、夏侯婴……还有你,先生,你们都来了……仿佛回到几年前,那场彭城之战,我认识、不认识的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来了……我却不再如当年那般惧怕,因为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有他在,至痛就是至乐,地狱就是天堂。

  刘邦从马上跃下,提着一把剑来到我们面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身后的人,良久,缓缓一笑:“夫人的歌声真动听,若我汉军能唱出夫人这样的乡音,怕是那曲楚歌能勾起项王的思乡之情,也就用不着我们苦苦相追了……可惜,项王,你到底是输了。”

  身后的人许久都没有回应,刘邦的脸色从得意到迟疑,再到沉怒。我回首,他背对着我,背对着所有看向他的人,静静地凝望着天空。苍鹰早已飞走了,他的目光依然停驻在虚空之处,似乎那里有他牵挂的人,有他的归宿。

  “项羽,你到如今还是不肯承认自己败了吗?”刘邦见他没有反应,转眸看向我,我无言一笑,不看他却看向他身后的人。我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划过,在最后一个人的脸上凝定。

  我目视着张良,启唇道:“那曲楚歌唱得很好,想必是经过高人调教。”我语音一顿,见张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微笑道,“楚歌唱得动听,只能让人沉醉,却不能打动人心,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唱歌的人不是楚人,唱歌的人心中没有楚,只是想着楚国灭亡……融情于声,这是楚歌得以独步天下的精髓,若怀着野心、权谋、杀戮唱楚歌,永远征服不了人心。人心不灭,楚国就不会灭亡,纵然用武力征服,百年、千年之后,楚国依然能够重生。”

  “说得好!”刘邦抚掌大笑,看向我的目光却生寒,“但是虞姬,我得告诉你一句,你的‘重生’那也是百年、千年之后的事了,百年、千年……到那时,华夏大地都是我大汉的国土,天下百姓都是我大汉的子民,楚人也是汉人,又何来‘重生’之说?”我哑口无言,他换了种口气道,“这些话你应该说给你的项王听,知道他今日为什么败给我吗?”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突然长剑一挥,指向我身后的方向,“他输给我的,正是你口中的‘人心’。”

  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萧何、张良、韩信……哪一个不是他用“人心”收服的呢?人心可贵,人心也同样可怕。

  “虞姬,”我回身,一直没有开口的他突然转过脸,对我惘然一笑,“我想再听你唱一曲楚歌。我失了人心,却没有失去你,今日我输给了对手,你的楚歌不会。”

  “好。”我抬起脸,望定他,“可惜琴弦断了,不如王将你的剑借给我,我边舞边唱。”

  “好。”他将手中的长剑递给我,笑叹道,“能听着虞姬的歌声战死,未尝不是一件人生快事。”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剑,我们交融的视线只有彼此,没有别人,我从他的眼中读懂他的深意,他亦读懂了我的。同生、共死——这就是英雄与美人的结局。

  烟雨蒙兮花又开,

  春风吹上小楼台,

  我的家,如世外,

  总有雨伞等着你回来。

  烟雨蒙兮花又开,

  梦回走上小楼台,

  我的心,在云外,

  每当明月爬上来,

  尽是故乡风采。

  狂雨催我离家千里外,

  岁月把我容颜改,

  故乡回忆永远在心怀,

  恰似烟雨化不开。

  烟雨蒙兮花又开,

  春风吹上小楼台,

  我的家,如世外,

  总有雨伞等着你回来。

  烟雨蒙兮花又开,

  梦回走上小楼台,

  我的心,在云外,

  每当明月爬上来,

  尽是故乡风采。

  这就是我与他的歌,一幕幕往事如云烟一般自眼前掠过,却有最美的一幕落了下来。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风吹起我的长发,白羽鸟飞向天际,你在桃花树下,品着桃花酒,遥遥对我一笑。我看见你眼中的光,照亮我晦暗的过去,令我不由自主地相信——你,就是我的一生。

  死亡带不走爱,却带走了最爱的人。鲜血染红我的衣襟,溅上我苍白的脸,天空落下雪花,落在我的身上,变成一朵朵妖娆美艳的桃花。战,是一个圆圈,逃不脱才变得牢固。我在麦田怪圈中眼望一颗星,它却指引其它的方向,那是你。你问我:“你是我的早生杜鹃,还是我的落幕海棠?”我轻轻笑了起来,如果我是花,也是最美丽的一朵,如果我是鸟,也是最自由的一只。

  “虞姬!”

  “王,虞姬永远是你的,生死都是。”

  我闭上眼,长剑落地,染上我的血。这就是生,这就是爱,从此再难见君容颜。我又一次念起那句誓言:“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离死别,永不相弃。”

继续阅读:尾声 | 王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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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孤独:千年一叹成项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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