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声 | 两人一马,明日故乡
夏风颜2021-02-04 15:2818,220

  一室静谧,我躺在帐内翻来覆去睡不着。外面火光盈天,巡逻的人络绎不绝。夜半时分,他起身出去巡营,到如今还没有回来。

  他带兵攻入关中,看似所向披靡,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顺利。昨晚临睡时,我看到他身上又添了好几处伤口,尤其是当胸的箭伤,深可见骨,触目惊心。我担忧他的安危,却不能说什么,作为一个女人,就算再坚强,面对自己的男人时也会流露出软弱的一面。我唯有沉默,我知道他懂我的沉默。我不会哭,哭是无能的表现,女人可以在爱的时候哭泣,可以在感动的时候哭泣,却决不能因为受伤、受苦而哭泣。痛要痛在心里,因为你的男人比你更痛。在乱世,男人是天,他就要承担天塌下来的后果,所以他不可以倒下,更不可以因为痛而退缩。

  天蒙蒙亮了,我依然没有睡着。火光渐渐熄灭,噪杂声也渐渐消散,寒风从帐外吹进来,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像往常一样,我披着外衣,坐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这里是永远没有人打扰的一处地方,除非他在,就算他在,也绝不会允许别人肆意闯进来。

  “王。”我听到外面的动静,下意识地起身开口道。

  冷风灌入,浑身瑟缩了缩,我不禁起身。没有人回应,过了许久,在我以为是风吹帘动的错觉时,一个声音在外面响起:“夫人,属下项庄。”

  “项庄吗?项王呢?”我问。

  “项王在鸿门。他嘱咐我护送夫人进城,夫人现在就可以收拾,准备出发。”

  我看外面天还没有大亮,想了想道:“项庄,今晚有宴是吗?”

  “是。”项庄的声音短促、有力。

  “那么,请送我去项王那里。”

  我们很快就到达鸿门,项庄不时回头看我。我知道他的心思,堂堂大将军怕被项王责备,万一再来个“违抗军令”,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我抿唇一笑,也不作任何表示。

  他一路只顾着赶路,所以我们到达鸿门的时候天刚透亮,一些士兵看到他沉着脸驾着马车的样子,纷纷避让。

  “吁……”马车在鸿门大殿前停了下来。项庄跳下马车,不及等我下车,跪到殿门前,额头触地大声说道,“项王,项庄罪该万死,违抗您的命令……然,项庄实非得已……”

  “项庄,你好大的胆子!”里头的人走出来,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项庄,转而直直地看向停在门口的马车,与掀开车帘的我四目相对。

  我莞尔一笑,他皱眉看着我,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起来吧。”

  “项庄,遵命!”

  项庄如释重负,正准备从地上站起来,然而不等他起身,那沉着脸的王突然大声喝道:“慢着!”项庄不得不重新跪在地上。

  看着这个场景,我忍俊不禁,第一次看到威风赫赫的大将军像个小孩子罚跪。项羽背对着他,眼光直直看着我,额头皱成一个“川”字,我的笑意凝结在嘴边。

  “项庄,你可知罪?”

  “属下……知罪。”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属下……违背项王之令,没有将夫人送到项王指令的地方,反而……”

  “还有呢?”项羽打断道,“再想!”

  “……项庄不知,还犯了什么错?”非但他,我也不知道除了他说的还有别的什么。

  “你既然口口声声称夫人,那么你眼里,还有夫人的存在吗?”我一惊,夫人……只听他继续说道,“这马儿是训过的,万一拉车的是一匹野马,我问你,你也这么冒冒失失地不顾夫人的安危吗?再者,你是怎么把我的话转达给夫人的,为什么夫人要到这儿来?”

  “夫人她……”

  “住口。这是你的失职,为什么要推给夫人?我是你的主子,夫人就不是了吗?主子的过错是谁的责任?”

  项庄哑口无言,只把头埋得更深。

  “好了。”我看不下去了,跳下马车道,“我也不是什么弱女子,骑马我都会,难道还驾驭不了马车?”

  他瞪着我,我笑着迎上去,揽住他的手臂对项庄说道:“你起来吧,今日这件事是我的错,我自会向项王解释。你带我来,就说明你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了。”我加重“夫人”两个字,笑吟吟地看着身旁的人,趁他没开口之前赶紧说道,“项庄你能帮我解惑吗?我很好奇,你从前唤我‘姬’的,为什么现在叫夫人了呢?”

  我话刚出口,旁边人的脸色不自然地红了红。他低咳一声,瞥向项庄道:“还不起来去忙我吩咐的事去!”

  “噢,是。”项庄起身,躬身一揖,转身扬长而去。

  待他走远,我们互视一眼,他沉默地拉着我走进殿内。

  “这就是今晚宴会的地方吗?”待他站定,我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项庄告诉你的?”他蹙眉。

  “不,他什么都没有说。我临走之前刘邦见过我,说你将与他会宴,我猜就是这里吧。”

  “你没有猜错,就是这里。”他放下一直相握的手,默默地环视整座大殿。

  殿并不大,环绕一周没有费多长时间。他收回视线,对我说道:“你可知,这场鸿门宴的代价么?”

  “代价?”

  “是。”他的话听起来霸气十足,“我要让他刘邦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的王者。我要让他知道,他先破咸阳没有用,他拿到玉玺没有用,他就算虏了你……我项羽也定让他将你毫发无伤地送回来。这场宴,我要让他对我俯首称臣,否则,有去无回!”

  “王。”看着他,我忍不住问出口,“倘若不是你想的这样呢?你,可曾想过失败?”

  我本不应该问出这句话的,可张良的话就像一根刺,扎在心口,至今不能忘怀。其实,这也是我的心声,我一直盲目地相信他战无不胜,但是,我同样明白骄兵必败的道理。他的叔父正是因此丧命,盛极必衰,我不想他重蹈前人的覆辙。

  “虞姬,”他注视着我,过了许久,缓缓道,“你……不相信我吗?”

  “不,不是不相信,我只是担心……”

  “好了,你不用说了。”他打断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项羽从不与小人计较,可是这一次,因为你,因为天下,我必须要跟他刘邦争一争。虞姬,你不必担心我,我既然能够从战场上全身而退,就必然有把握镇得住他们……区区刘邦算什么,也值得你操心吗?今晚,我们拭目以待,究竟鹿死谁手,我要他刘邦向我磕头认错!”

  “王,”无人的时候,我喜欢用这个字称呼他。我投入他的怀里,仰脸望着他,“我并不担心你战胜不了别人。我只是担心,你,战胜不了你自己。”

  “战胜不了我自己?”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喃喃重复道。

  “是的,战胜不了自己。”我幽幽一笑,“你可曾听过,一个人最强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我们争一辈子、斗一辈子,不过是和自己作战……王,你如斯强大,可你难道不知道,还有一个和你一般强大的敌人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你吗?那就是你啊。”

  “我是我的敌人?”他困惑地看着我,“虞姬,你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呢?我项羽这辈子没有敌人,因为所有曾经存在过的敌人注定会被我打败,如秦、如楚、如这个天下……若说唯一能够征服我的人……”他抱紧我,目光专注而温柔,“或许就是你吧。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征服男人。我的野心不小,心却不大,我这一生,小小的心只容纳下一个你,此外,再无他人。”

  夜未央。

  我深陷一座围城,城里城外都是攻城的人,天际最后一抹红被夜幕覆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北方干旱,鲜少有下雨的时候,而今夜幕低垂的天突然下起了一场雨,仿佛要流淌进每个人的心里,告诉他们哀愁是何滋味。

  我望着摇摆不定的烛火,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旧梦。传说天空落下的雨是仙人为世人流的泪,苍生何辜,他们怜悯苍生,为苍生落泪。贪婪的世人不明仙人的苦意,为欲望、为野心,杀伐,争斗。于是有了战争,有了灾祸,有了贫穷,有了落后。仙人用泪告诉世人,你们的灾祸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人间地狱,地狱不是神灵的惩罚,而是你们自己堕落的深渊。永战不息……你们必将为战而亡。

  外面燃起一片火光,照亮夜幕中的雨帘。风吹开了窗,我看到整齐划一的士兵,高举着火把,衬得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更加苍白与僵硬。偏殿与正殿并不远,火光的燃起意味着有客至,一声惊雷破空响起,没有人动摇,肃杀的气氛弥漫在寂静的雨夜。

  我在窗前默默地站着,雨打在窗棂,发出“嗒嗒”的声响。

  “夫人!”项伯大踏步向我走来,他浑身浸在雨雾里,整个人显得朦胧而遥远。

  “客人来了?”待他走近,我问道。

  “是。”项伯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格外沉静,“夫人叫我来有何吩咐?”

  “项将军,”我说,“酒宴何时开始?”

  “定于亥时。夫人,”项伯沉声道,“夫人叫我来可是担心项王?夫人其实不必担心,今晚鸿门宴乃是家宴,项刘两家言归于好,我项伯敢人头担保,项王必然无恙。”

  “既如此,项将军可否帮虞姬一个忙?”我透过夜色望着他的眼睛。

  “夫人有何吩咐?”

  “带我赴宴。”

  “赴宴?”项伯大惊失色,“宴上均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啊,夫人此举怕是于理不合,若是项王怪罪下来……”

  “我一力承担。”我笃定地看着他,牵起一抹笑容,“既是家宴,自然免不了附庸风雅。饮酒岂能无曲相伴?这里只有我一介女流,我从前又是歌女,见惯了这等场面,难道还有人比我更适合吗?”

  “自然不是。”项伯惶急说道,“夫人该明白刀剑无眼,我项伯就算有十个人头也扛不住项王的雷霆之怒。再者,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夫人如今的身份,又怎能如过去那般抛头露面?”

  我正要说话,突见一个小兵急冲冲跑来,对项伯附耳一番。项伯听完面色苍白,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拱手抱拳道:“夫人,请随项伯赴宴。”

  公元前206年(义帝元年),鸿门宴。

  刘邦率领义军攻破武关,进入关中地区。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刘邦入关后,与秦民约法三章,派兵驻守函谷关。彼时,项羽歼灭秦军主力,向关中进攻。项羽率四十万大军到达函谷关,得悉刘邦攻陷关中,一怒之下攻陷关隘,进军至戏水之西。

  刘邦屯兵十万,驻军灞上。项羽屯兵四十万,驻军新丰鸿门。

  我披上斗篷跟随项伯匆匆赶至正殿,殿内灯火通明,却异乎寻常的安静。项伯示意我稍安勿躁,他默不作声地从偏门进入。殿内似乎有人在舞剑,依稀听见舞剑之人轻喝的声音。没有乐声,也没有喧哗声,有的只是利剑破空刺鸣发出的清越之音。

  不多时,又有剑声响起,这一次听得分明,两只剑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好!”有人带头喝彩,声音再熟悉不过,我的心安了安,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项王,”只听一人喘着气说道,“项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项王成全。”

  “讲!”

  里面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重重的喘息声,须臾,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项庄舞剑助兴,我项伯情不自禁相随,唐突了诸位。幸,我王仁慈,不怪罪于项伯,项伯感激,特引佳人赴宴——只为——项王一醉开怀!只为——项刘两家摈弃前嫌,永结同心!”

  项伯是项羽最小的叔父,项家人天生有着英雄无畏的气概,项伯也不外乎如此。项伯与项梁、项羽不同的是,他有一颗真正仁慈的心。

  “叔叔,”项羽说,“你知我不喜女色……莫非,此佳人是为沛公而备?”

  “不!”项伯矢口否认道,“佳人只为王一人而来。王征战沙场,气吞山河,暴秦之亡全仰仗王的战功。今日沛公特来归顺,也因我王雄威……我王仁慈!”

  “好!”项羽大声道,“既如此,请佳人入殿!”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一首来自越国的歌谣,传说楚国王子鄂君子皙泛舟洞庭湖上,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这首歌。子皙君有感于歌声情深意切,委婉动听,于是命人用楚语译出,得知是越女在向自己表白之后,就微笑着将她带回去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故名《越人歌》。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凤琴弹奏,没有乐曲衬托,只有我唱出的调子,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大殿。我面如素玉,一身青衣,宛若涉水而来的越人,缓缓吟唱。我又一次感觉到,聆听的人不在看我,而是透过我看消逝的过去与想象的未来。

  我看到坐在最上首的王,他静静地凝视着我。天下着雨,浸湿了我的灵魂,我用灵魂在唱一首古老的情歌,歌声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洗刷着他寂寞苍白的心。他似陷入遥不可及的过往,许久,温柔笑了。

  就像我们第一次遇见,他端着酒杯一步一步走下王的位子,向我而来。他走到我的身前,站定,对我身后人举起酒杯道:“先有项庄舞剑,再有佳人和歌,今日这场鸿门宴着实精彩。沛公,这杯酒敬你。饮完此杯,我们既往不咎,我封你为汉中王,封地汉中。”

  侍从端着酒杯躬身呈上来,一个身穿盔甲的将士突然站出,接过酒杯道:“主公不胜酒力,这杯酒就让我樊哙代饮吧。”

  我这才注意到,替刘邦代酒的不是别人,正是樊哙。非但樊哙,张良也来了,他一直低着头,眼眸微眯,站在刘邦身后。此时的樊哙满脸通红,挡在刘邦身前,张良面沉如水,而刘邦,他看我一眼,又将视线投入樊哙握着的酒杯中。

  少顷,他起身,推开樊哙取过酒杯道:“我刘邦今夜观将军舞、听佳人歌,经历平生未曾经历过的盛宴,实在是人生大幸!今日项王赐酒,刘邦即便不胜酒力也不能让他人代饮。刘邦无意冒犯项王,这杯酒,就当向项王赔罪吧。”

  “羽儿。”坐在上首的范增一直没有说话,他目光直直地盯着我身侧的项羽,沉声道,“你还记得赴宴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吗?今日这场鸿门宴,是你胜负的关键……羽儿,切不可妇人之仁!”

  项羽皱了皱眉,眼光如刀。他看向端着酒杯的刘邦,豁然大笑道:“刘邦,饮完此杯,你就是汉中王,如何?”

  刘邦仰头,一饮而尽:“刘邦,愿听候项王差遣。”

  樊哙紧张地看着喝下酒的刘邦,而身后的张良一直没有动静。我不由地看向他,他似感应到我的目光,抬起脸,微微一笑。而后,又如老僧入定一般,再没有声息。

  张良如此为之,一来,是有十足的把握项羽不会害刘邦,二来,是为避其锋芒。今日鸿门宴有范增坐镇,论武力,刘邦敌不过项羽,论智谋,张良虽高才,但遇到老谋深算的范增,还是能避则避。方才范增一席话已是情势所逼,如果这杯酒真是毒酒,项羽不必费这么大的周折,随便安插个罪名赐毒酒便是。他的性格不会令他如此迂回,所以樊哙的担忧实是杞人忧天。项羽是在考验刘邦,是否真心臣服。若后者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不敢接这杯酒,那么,项羽便立即将他斩杀于鸿门宴上。

  “好!拿酒来!我们今晚,不醉不归!”项羽说罢,忽然拥住我,一个旋身向上首走去。

  “项王。”我与项羽回头,只见张良出列,躬身一揖道,“还请项王高抬贵手,饶过我家主公。”

  “此话怎讲?”

  “项王不知,我家主公身患‘隐疾’,不能饮酒。方才樊将军情急之下代酒,正是顾虑主公的身体,担心主公饮完酒……”

  “饮完酒怎样?”项羽目光逼人。

  “饮完酒回去……无法向夫人交代。”张良面露难色。

  “哈哈哈……”大殿内蓦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项羽的脸上满是欢愉之色,“你所指的‘隐疾’,难道是惧内?你家夫人难道是母夜叉不成?”说着,搂紧了我。

  “非也,我家夫人也是担心主公身体。主公讨秦时,一次不慎坠马伤及肺腑,自此再也不能饮酒。若饮酒,轻则半身不遂,重则伤及性命……所以夫人告知我等,不得让主公沾酒,违此令如违军令,严惩不贷。”

  “好一个违此令如违军令!你们也是护主心切,罢了。”项羽似有感怀,对刘邦说道,“汉中王与尊夫人伉俪情深,夫人外能主事,内能分忧……怜取眼前人,还望汉中王珍惜。”

  “不敢。”刘邦急忙拱手,“我刘邦能有今日荣华,全拜项王所赐。刘邦感激不尽,定恪守项王教诲。”

  项羽一笑,低头看了我一眼。这时,一个士兵匆匆入内,对项伯附耳几句,项伯立刻走过来对刘邦说道:“沛公,恐怕你得早些回去。尊夫人等了你一晚,感染风寒引发旧疾,现如今昏迷不醒……”

  “什么?”刘邦面如土色,“阿娥……她,她是担心我喝酒伤身啊……”说着,摇晃着身躯就要倒下,幸亏项伯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刘邦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俯身对项羽一拜道:“项王……还请恩准我退席。”

  项羽目光如炬,半晌,扬袖一挥:“准。”

  鸿门一宴,暗藏汹涌。范增示意项羽下令除掉刘邦,更召项庄舞剑,借机杀刘邦。项羽迟迟不下格杀令,关键时候,项伯拔剑起舞,明为助兴,实是保护刘邦。张良借刘邦不胜酒力之名替刘邦挡酒,亦有樊哙做后盾,确保刘邦万无一失。最后,项羽放刘邦离席,刘邦全身而退。

  我没有经历鸿门宴的始末,看着面色灰败的范增与脸色阴沉的项羽,只觉得有些东西变了。殿上诸人鱼贯而出,到最后,只剩下项羽、范增与我。

  “亚父,”许久,项羽说道,“刘邦此人不足为惧,您不必替我担心。”

  范增怒不可歇,站起身道:“你今日不听我言,放虎归山。等他养兵蓄锐,有了真正与你抗衡的实力,必至你于死地!”

  “亚父!”项羽握拳道,“我说过,刘邦不足为惧!非但他,就连那傀儡皇帝我也不放在眼里!如今我已拿下虎符,直入咸阳,这天下就在眼前。我身经百战,区区一个刘邦,一杯酒都喝不下去,有何惧?”

  “你……”范增颤抖着手指着项羽,“妇人之仁!”他猛一甩袖,转身疾步而去。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范增离去的背影,身旁的他搂紧了我,哑声道:“虞姬,亚父怨我放过刘邦,其实这有什么呢,难道我还担心他反攻不成。再者,他也不过是一个心系妻子的男人,我不忍心……”

  我不忍心……我望着他,眼角滑落一滴泪,我不知道这滴泪为谁而流,或许是为他,或许是为自己。彼时的我感觉不到悲凉,我只是觉得不舍,他这样一个仁慈的人,怎么会明白一个人的隐忍是多么可怕呢。他又怎么明白,今日的失就是明日的败……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鸿门宴,项羽放过刘邦,封为汉中王,退守汉中。然而,真正的鸿门宴并没有就此结束。

  我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睡不着。耳畔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许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今日,他终于卸下内心的包袱,安安稳稳地入眠。

  我翻身,离开他的怀抱,起身披衣而坐。我将脸埋入臂弯,过了许久,身后人的胸膛贴了过来。

  “在想什么?”

  我抬起脸,望着他。月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月色映在他的脸上,散发着玉一般的清辉。

  “我在想,”我惆怅一笑,“今夜终于不用睡在外面了。”

  他似有感怀,微微笑道:“是啊,往日我们睡在行营,夜深才入眠,天未亮就得起身。这一路走来,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夫妻之间,不必言谢。”

  他一愣,继而更紧地拥住我,吻着我的发道:“虞姬,既然是夫妻,我们理当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你了解我,可是有时候,我却不懂你。这些天我一直忙着军务,无暇顾你,今夜你若不困,就和我好好说说话,好么?”

  “好。”我握住他的手,“你想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

  “那么,就从你来咸阳说起。”他低头望着我,许久道,“你在彭城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咸阳?为什么和刘邦之流在一起?我知道没有人迫得了你,你可知,若他真与我为敌,就会拿你要挟我。若他死守咸阳,将你置于城楼羞辱我,两军对阵,众目睽睽之下你是让我杀还是不杀?”

  “虞姬不会让王受此辱,若他真这么做,”我微笑着望入他的眼睛,想要透过这双眼直入内心,“那么,我一定在那天到来之前自刎。”

  “你敢……”他目光深沉地凝视着我,“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我真败了,都不要轻易赴死。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不可为我轻生。何况……”他点住我欲言又止的唇,“我怎么能忍受没有你的日子?要走,也是我先走。”

  我缓缓摇头,泪流满面。“不,”我说,“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现在,你已经是天下之主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我,虞姬,只是想好好地看着你、守着你,此生无憾。你问我为什么要来咸阳,因为我忍受不了天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你知道吗,没有你在身边,我夜夜睡不着觉,我不想如那些妇人,日日盼、夜夜盼,盼到青丝熬成了白头也没有等到爱人归来。我不想、不愿,我宁可握住自己的命运,也不要让命运牵着我走……我虞姬有生之年,待在王你的身边,无论上天、入地,无论战争、死亡,都不会与你分离。”

  “虞姬啊,你可知,你的这一番话让我怎样都无法怪你。”他面色动容,抵着我的额头道,“其实我早就料到了,可我还是想亲耳听你说出口。普天之下,没有人有资格拥有你,更没有人有资格与你俯瞰江山,除了我项羽……将来,你是要与我一起共登庙堂、共葬帝陵的。将来,不,就在不久以后,我要你披上最美的嫁衣,做这世上最幸福、最高贵的新娘。”

  不,我不要那高贵的位子,你是谁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做这世上最美的新娘,你的新娘……

  我埋首于他的怀中,甜蜜地笑了。

  鸿门宴之后,项羽变得异常忙碌。有很多大事等着他决策,亦有很多人等着他处决。单是前秦遗民,他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与刘邦安抚政策不同的是,项羽嗜血冷酷,他如战场上浴血归来的阿修罗,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人间地狱。纵然他对手下仁慈,对我怜悯,然而对于认定的敌人,他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现如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无人不臣服于他。就连那住在彭城的义帝,也心存忌惮。提起义帝,我来咸阳之前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是项羽决定建王宫时,义帝被接来彭城,住在别馆。名义上他是帝王,可谁都知道,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生杀大权俱都掌握在项羽手中。项羽借营造王宫之际,迎义帝入城,实是为了防范他。义帝言:“入咸阳者,封秦王。”而刘邦公然违令,可想暗地里有多少人不服项羽的管制,功高震主,他无论在哪里,都是别人眼中的刺、心中的梗。

  可他从不避讳,甚至将彭城王宫称作楚王宫。而他自封西楚霸王,大有取代上位者之意。对于项羽,义帝不得不防。反过来对于义帝呢,项羽虽表面不把他放在眼里,心里还是颇为忌讳的。因为两个字,帝王。帝王之名,足以压制他的一切,让他无论做什么,都要举出这尊令牌。

  我对义帝有的只是同情,那日他登临项府,见到我,竟然先施礼。我原本回避,不想项羽却握住我的手,和他一起硬生生地受了这一礼。

  项羽的雄心,昭然若揭。而义帝,不过是一个苟且安生的可怜人。

  整座咸阳城此时仍然沉浸在黎明的寂静中,街上除了巡逻的士兵,看不到别的人。我与项羽共乘一骑,他紧紧地拥着我,踏马向城内奔驰。我望向城楼上高高挂着的“楚”旗,上次进城看到的也是一面旗帜,那些站岗的士兵见到,无不跪地行礼,这一次依旧,只是人不同了……刘邦,退兵了。

  东方升起一缕光亮,黎明时分的天空是如此忧郁,又是如此静美。一轮白日喷薄而出,在这肃杀冷寂的冬季显得格外耀眼。踏雪而来,众将为之欢呼,山河为之动摇,鼓声阵阵,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然而日的光辉未曾减弱一丝一毫,反倒有破云直入长空之势。

  这是一个人的人生,绚丽多姿。这是一个人的战场,雷霆万钧。身后的男人脚踏江山,手拥丽人,世界在他的一动一静中颠覆、沉沦。而我,一个叫虞姬的女人,在与他行驰万里路的无限风光中,奔向那座辉煌的宫殿——咸阳宫。

  项羽入咸阳城之后,开始进行一系列的部署与整顿。他任命项庄、龙且等人整治军队,咸阳遗民中,不服者坑杀,真心降服者,男丁收编入军,女子沦入奴籍,老弱病残者全部流放,任其自生自灭。但凡王族、世族与士大夫之族,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屠杀。

  前秦旧宫咸阳宫,项羽派重兵层层驻守。宫中奇珍异宝除归为己有之外,其余全部分赏将士。士兵们双目赤红,表情狰狞,杀戮、掠夺、焚烧、摧毁……整座咸阳城血流成河,火光冲天。而那个站在最高处的人,那个岿然不动的王者,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无动于衷。那时候,我从未那样近距离地看着他;那时候,我从未觉得他离我那么的远。

  咫尺。天涯。我们都是这个人间的刽子手,沧海空流,我们死后,不会去往想念的天空。所谓人生,当你历经它的残酷与真实,你想象的美好纯真的一面,渐渐被一颗肮脏嗜血的心抛弃、掩埋,你变得再也不像原来的自己,连同你的爱情,都付之一炬。

  鸿门宴之后,项羽与范增疏远了不少,许多大事要事都没有范增加入。而范增在很多地方均表现出对项羽的不满,与他意见相左。譬如项羽要义帝迁往彬县,这事没有得到范增的认同。非但不认同,反而责备他有恃无恐,野心外露,恐遭他人非议。项羽大怒,一气之下和范增大吵了一架,将他驱逐出城。后来几个忠心的属下劝诫、调解,项羽也有悔意,于是又派人将范增迎入城中。

  夜深,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见他如此不顾身体,我执壶的手停了下来。

  “不要再喝了,酒多伤身。”

  “虞姬,”他的声音仿若飘入云端,“再为我唱一曲《越人歌》吧。”

  我直起身,双手平放在跪坐的膝上,轻声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的脸贴入我的掌心,整个人蜷曲侧卧着,双眼微闭,面色沉凝。我轻轻哼唱,大殿之内唯有我的歌声,苍凉、哀婉,宛若高山流水、月照山吟,自有一种缠绵悱恻的凄美。肌肤相贴,热度在掌心流转,我和他,是这样冷漠而疼痛的两个人,彼此小心翼翼,彼此若即若离。我的脉搏在他的脸下,就像无数次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感受一声一声有规律的跳动。

  夜,陷入忧伤的静止,同彼此的呼吸一起沉默。他醉了。

  我忍不住抽出手,抚摸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他微蹙着眉,眼睫轻轻抖动,鼻梁秀挺,嘴唇薄削,抿成一条锋利的线。原本白皙的面庞,因着长年累月的戎马生涯变得黝黑、粗犷,额头平添了几条深深浅浅的皱纹。

  这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亦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战争令他迅速成长,跨越种族、身份、年龄与姓氏,跨越爱恨人生,变成如今的模样。我看着他沉静的醉颜,华贵深沉、冷酷倨傲,他在世人眼里如此遥不可及,隔着山与海的距离,隔着人心的猜度与世事的纷乱。人生无常,情愿化作漫天飞雪,在天地未灭之前消逝。我透过眼前这双闭着的眼,看到他目空一切的眼神,心碎惘然,却无能为力。

  义帝元年(公元前206年),咸阳。

  战国时代,秦国都城咸阳花红柳绿,车水马龙,一派繁荣。如今又是一个战国,旧都咸阳生灵涂炭,满目苍夷,秦王子婴被楚霸王项羽斩首示众,高悬城楼。

  “夫人。”我转头,项伯疾步向我走来,不及我开口,躬身行礼道,“项王欲火烧咸阳宫,请夫人劝阻项王,切勿再行逆天之事。”

  “你说,项王要火烧咸阳宫?”

  “是。”项伯急切道,“项王决定火烧咸阳宫,不仅如此,凡先秦宫室、殿宇、陵墓,能烧则烧,能毁则毁,无一幸免。我们几人苦劝无果,项王一意孤行,非要把秦宫烧了。如此逆天之行,不日便传至天下,人心惶惶、民心离散,与当初的暴秦又有何分别?”

  我问:“为何不请范先生相劝?”

  项伯闻言,苦笑道:“如果军师说得动的话,还要劳烦夫人吗?这段日子,我们大家都有目共睹,军师在项王心中的地位……大不如前了。”

  “既如此,”我说,“我去又有何用呢?”

  项伯未料我竟推拒,义正言辞道:“夫人,您一向深明事理,火烧旧宫事关重大,项王如今乃民心所系,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

  “项将军,你了解项王吗?”我打断他道,“我知你仁慈,但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对你而言,无论是秦还是汉王刘邦,都可以被接纳、被原谅……”说到这里,见他身躯一颤,急欲辩解,我抢先道,“项将军,你是项王的叔父,应该明白在他的心中是有着敌我之分与家国之恨的。当年秦国如何灭了楚国,他又如何背负国仇家恨走上这条不归路,你我都看得分明。短短十几载春秋,风水轮流转,当年灭国之债如今系数偿还,项王……他这是在报他的仇、泄他的恨,与天下无关,却与你项家有关,与楚国有关。项老将军如何战败、含恨疆场,项王这是在向天下立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自此以后,无人敢不服,亦无人敢违逆。然而,正如你所虑,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终将被这天下驱逐。秦三世而灭,这是赤裸裸的教训。自古打天下易守天下难,王他还没有悟出这个道理,若一意孤行,民心离散是迟早的事。项王不应在前人的旧路上失蹄,所以,无论如何,我愿一试。但我想告诉你,将军,我虞姬纵然再得项王恩宠,但我不过是一个女人,男人的事当由你们男人解决为好,而女人……只要做男人最坚实的后盾,只要给他一个温暖的家。”

  “不,只要夫人肯有这份心,我项伯死也甘愿。夫人,请受我项伯一拜!”说罢,他俯身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我闭上眼,凄凉一笑——青天白日,我的世界,从来就不是月白风清。

  夜晚,等众将离开我来到前殿,这是我第一次踏入他的议事大殿,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慎重,也从未有一刻如此紧张。将士们鱼贯而出,见到我,俯身行礼,我微笑,从他们身旁经过。

  殿内灯火通明,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一张地图,半晌没有动静。我静静地看着他,不出声打扰,直到他抬头发现了我,诧然道:“你怎么来了?”

  “不能来吗?”我假意惶恐道,“噢,妾罪该万死,忘了项王有令在先,后宫不得干政。”

  “后宫?”他好笑道,“哪来的后宫?”他招招手,“过来,几日未见,可是想我了?”

  “是啊。”我柔柔地笑道,“你光顾着国事、军事,早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啦。”

  他展眉大笑道:“居然会埋怨了?好,我的虞姬终于为我坠入红尘了,不再似过去令我追得辛苦。”

  “辛苦?”我走到他身边道,“怎么追得辛苦了?”

  他不语,只静静地望着我,良久,叹息一声拥我入怀。

  “过去就是觉得辛苦,担心有人觊觎你的美色,担心有人从我身边夺走你,更担心……你有一日会惧我、离开我……”

  “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我抬起头,凝视着他的双眸。目有重瞳,我从他的眼中看见另一个自己,妩媚的自己、柔情似水的自己。

  “虞姬,我并不是一个自信的男人。我有很多缺点,同样,有很多的弱点。过去看你如雾里看花,怎么看也看不透。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站在一群男人中间唱歌,那么安静、那么美,却也那么遥远……或许就是因为遥远,让我忍不住追逐你。我承认,我是存心的,我一早就看到了你,可是我忍着,直到你需要我的时候才出现……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忘记我了。”

  “是吗?”我眼中有泪,笑道,“你救我,只是因为想要追逐……追逐一个遥远的梦?”

  “或许吧。”他叹息道,“你对我而言就像一个梦,故国的梦、家的梦……我忍不住就被你吸引了,忍不住就想拥你入怀。那时候,我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我项羽要定了,我要她一辈子跟着我,无论战争还是死亡,我都不会让她离开我身边。她生是我的人,死亦是我的……所以虞姬,我救了你,我要你用一生一世来偿还,我要你心甘情愿地跟着我,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在我们之间,对你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王,”我看着他,泪眼朦胧,“虞姬何德何能,得你倾心相待。虞姬是你的,生死都是。虞姬希望这一生,并非一个梦,而是上天对我们的成全。苍生不幸,不幸之中却有万幸,譬如我与你,我与你在一起,那么战争与死亡又有何惧呢?”

  我流着泪,任凭泪水在彼此缠绵的目光中倾泻。泪水像条河,渡我们去往一个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有悲伤,也有欢乐。我在泪中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尽管我知道,此刻不该打破这难得的温馨,可是有些话既然决定说出口,就必须履行。

  “王,还记得我给你唱的《越人歌》吗?那首古老的歌谣并非只是一首情歌,它还有别的意思。它的另一层寓意是,鄂君子皙是楚王的弟弟,坐船出游,爱慕他的越人划着船桨对他唱歌。歌声悠扬缠绵,委婉动听,打动了鄂君,便让人译成楚语,于是就有了这首《越人歌》。‘我认识了您啊,尊贵的王子。我为您祈祷啊,伟大的王子……我真心地服从您啊,让国家繁荣昌盛,让百姓安居乐业吧……’鄂君明白越人的心意之后,走过去拥抱他,给他盖上锦被,承诺实现他的愿望……王,你现在已经是天下之主了,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天下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无论是楚还是秦,亦或是别的国都,如今都没有任何分别。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苍生何辜,无辜的百姓既已承受亡国之痛,为何还要再遭受灭族之祸呢?王,忘了那些仇恨与杀戮吧,一个崭新的王朝将要在你的手中缔造,秦国的百姓是你的百姓、是大楚的百姓,秦国的宫殿同样是你的宫殿,亦是这天下的。我请求你,让战火就此熄灭吧,天下需要休养生息,你需要更多的精力去完成称王的征程。”

  “虞姬,你来是做说客的吗?”他放开我,眼神锐利地穿透我的心,“你不必劝我,咸阳宫我一定要毁。天下易主,怎可有两座都城、两座王宫?别人怪我不仁,我无所畏惧,这天下本就是我一城一池夺来的,我想杀就杀,想毁就毁,他们安敢不服?亚父一时说我妇人之仁,一时又说我残暴嗜杀,哼,怎样说都是他的理……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他们眼里的无知孩童。成王败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嬴政的天下早已不复存在,如今是我项羽的天下,这天下该由我来掌控,我要谁生谁就生,我要谁死谁就得死!我要把那些前朝旧国的痕迹全部抹灭,由我项羽一寸一寸重建起来……百年、千年、万年,我要世世代代的子孙看到我项羽的功劳,我要我的功绩千秋万代,无人匹敌!”

  他是欲仿效秦始皇,再建一个秦朝,再成就一个千古一帝。我闭上眼,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我说:“王,你要征服天下没有错,你要制定这天下的规则也没有错。可是,你不要忘了若没有百姓又怎会有天下?若没有这一池一城,又怎会有你的国?”

  “住口!”他豁然起身,目光逼人,“虞姬,你不要恃宠而骄!你来不是为了看我,你什么时候起也开始对我使心思了?你刚刚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让我感动的话都是骗我的吗?你……究竟是谁让你来的?项伯?项庄?还是亚父?他们一个一个逼我,连你也要逼我么……我说过,此事不容置喙,谁再敢进言,军法处置!”

  “我……”我噙着泪,迷惘地望着他,我错了吗?我没有错,为何他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谏,为何他非要做这孤家寡人……

  “退下!”他转身,不再看我,“从今日起,你不必再来前殿。”

  呵,这就是所谓的失宠么?俗语言,伴君如伴虎,这么快就轮到自己身上了。彼一刻,情深意重;此一刻,漠然至斯。这就是帝王之爱啊……

  我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痕,俯身一拜道:“虞姬,谨遵项王之令……虞姬告退。”

  我转身,他就在我的身后,我执拗地不去看他,想必他也是如此。我们都是心高气傲的人,不肯最先对人屈服。这是我们第一次争吵,亦是他第一次斥退我。我从不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然而王权、责任、仇恨、尊严……这一切远远比男人与女人的爱情更重要,也更深刻。此番经历,我才明白,原来爱情在这样一个战乱的时代是如此渺小,又是如此不值一提。

  天气渐渐回暖,连着几日我都没有出门,他也没有再过来。里里外外盛传我失宠,呵,他们以为我虞姬有多大的能耐,他们以为我不得项王的垂爱便可以将那些美人送进来么……可笑。

  “夫人,”项庄见我,愁眉不展道,“你和项王究竟怎么了?他连日来把自己关在前殿,不准任何人进去……这样下去,非出乱子不可……你,你不如……”

  “项庄,”我不答反道,“听说军师要出城了,若得空,带我去见一见他吧。”

  “你……”半晌,他深深一叹,“待我去备车。”

  马车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别院前,我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走下马车。项庄在外面等候,我随侍从入内。

  走进院子,看到一个老者佝偻着背站在一棵树前,背对着我。

  “军师,”我在他身后几步之外站定,屈膝一拜道,“虞姬拜见军师。”

  “我已经不是什么军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苍老,渗透着浓浓的疲惫,“项夫人怎么有空驾临寒舍?你家项王如今功德盖世,我这老夫是万万受不起你这一拜。”

  “范先生哪里的话,”我道,“范先生是项王的长辈,同样是我虞姬的长辈。晚辈拜见长辈,理所应当。”

  他转身,眯着眼打量我半晌,我屈膝俯身,一动不动。

  “礼我受了,”他的口气终于缓和下来,“你今日来,找我何事?”

  我暗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起身道:“我来是代项王挽留先生,昔日项王有冒犯先生之处,还请先生见谅,毕竟……”

  “哼!”不等我说完,他打断我道,“你以为你是谁,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姬妾也敢介入这天下事?别说他现在没有给你名位,就算是扶正你,你不过是一个女人……”说到此,他话锋一转,叹息般道,“我与羽儿的事,你还是少搀和吧,安安心心做你的夫人,不然,你的境遇不会好过我……”

  “先生,”待他气息平定,我说道,“虽然我是一个女人,我的身份低微不值一提,却不能阻止我来见先生,更不能阻止我对先生的一腔肺腑之言。即便项王怪罪,即便如先生之言我会落得凄惨的境遇……我虞姬也无所畏惧。”

  或许是被我的执意打动了,范增深深地看着我,良久道:“好,你说。我倒要听听,你这小小女子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问:“先生此行是自愿,还是项王之令?”

  “既是自愿,也是羽儿之愿。”

  “先生依旧舍不得项王不是吗?纵然项王误会您,纵然他一意孤行,可这天下唯独先生您才能左右项王的决定,因为您是他的亚父,是如师如父一般的人。这份情、这份恩,就算天崩地裂也不会动摇。项王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伤您的话是因为心有不甘。就像幼雏,生来被呵护在雄鹰的羽翼之下,总有一日他要出山,他要向敌人证明,他是强大不可战胜的……他更要向那个呵护他的人证明,他已经长大了,足以展翅苍穹。”

  许久,范增都没有说话。他望着我,这是他第二次静静地打量我,他的目光不再像第一次那般凌厉,带着几分老者的沧桑,更带着几分英雄迟暮的悲凉。

  “你说得不错,羽儿虽对我大不如前,可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毕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的性情我是知道的,项家对我亦有知遇之恩,他叔父生前将他托付于我,对他寄予厚望……我只是不想他重蹈他叔父的覆辙,被好胜心蒙蔽了理智……我想他,真正如你所说,成为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震慑苍穹。”

  “会的,会有那一天的。”我心生感慨,“先生,虞姬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若有冒犯先生之处,还请先生大人不计小女子过,虞姬在这里向先生赔不是了。”

  “呵呵,虞姬啊,当初我真是小看了你。老夫我很少看错人,可你这小女子竟深藏不露,以女子之娇弱与谦卑掩饰锋芒,不一般哪……我羽儿得你为妻,也是他前生修来的福气。羽儿他自幼父母双亡,小小年纪就背负着国仇家恨,到后来,这份仇恨已然变成了他一生的使命……所以啊,得你这朵解语花,处处为他分忧,不惜来求我这个不入眼的糟老头子,委屈你了!”

  “先生哪里的话。”我望着他,笑意吟吟,“先生是智者,虞姬是人妻。智者为天下虑,虞姬为丈夫忧,我们都在尽各自的本职。但愿这天下,因了我们的忧虑再现太平盛世,这是虞姬的心愿,想必也是先生的心愿。”

  “不错。”范增展眉一笑,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宝刀尚且不老,何况我这有血有肉的人呢。也罢,我这把老骨头就不与他小辈计较,先回彭城,铺好前路……但愿羽儿能明白我的苦心。”

  “一定。”我微笑,俯身恭敬一拜,“虞姬,谢军师!”

  他无声点头,我知道,他定然明白这声“谢”是我的心意。今日,若是那个人前来挽留,恐怕看到的将是全然不同的场景吧……终究还是留下了遗憾。

  我目送他离去,这同样是我的执意,执意送他出城。尽管心中留下遗憾,可我希望这个遗憾终有弥补的时候。就让他当作是那个人的心意吧,不解释、不挑明,是对彼此最好的谅解与成全。

  我站在马车前,看着他行云流水的背影。默想多年之后,那个人是否会有这样从容镇定的背影。他是他的师,亦是他的父,男人的世界,自有男人的相处之道,而师徒的世界、父子的世界,同样自有他们的选择之道。任何人都不可以介入。

  我望着范增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若问这天下间,谁会成为彼此相逢恨晚的知己,谁又会成为你死我活争斗不休的敌人,必然是他们二人无疑。一个范增,一个张良。一个项羽,一个刘邦。战争造就了他们,战争之后的历史,必然会成全他们。“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我欲叩问苍天,苍天回我一个无声的世界——那是风清日朗,亦是风起云涌。

  “虞姬,”出城之际,他停步,转身对我一笑,“不妨再告诉你一句,他是我疼爱的孩子,护犊情深,对他,我只有付出,不求回报!”

  “先生,将心比心!”

  我回以最绚烂的笑容,他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好!好!好!”

  “烟雨蒙兮花又开,春风吹上小楼台,我的家,如世外,总有雨伞等着你回来。”

  “烟雨蒙兮花又开,梦回走上小楼台,我的心,在云外,每当明月爬上来,尽是故乡风采。”

  他唱一句,我唱一句。歌声在空旷的大殿戛然而止,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一双炯炯有神的重瞳随即又黯淡下去,“我不是说过,你不必来前殿的吗?”

  “我来了,你要军法处置我么?”我站在门外,含笑凝望着他。

  四目相对,许久许久,像是走过了一生的时间,他忽然踢开身前的桌案,疾步向我奔来。

  “虞姬啊,”他紧紧拥抱我,恨不得将我揉进骨血,“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呼吸喷薄在颈间,他将我拥得更紧,语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你告诉我,为什么一日不见,心如此慌乱……为什么几日不见,心如此沉痛……什么也看不进去,什么也听不进去……从未……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爱一个人,是这样欲生欲死吗?有她,便是生……无她,生就是死……是这样吗?”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我轻轻吟出口,泪水滑落脸庞。“妾与君心心相照,君之心,妾之心也。”

  “是吗……”他喃喃低语,继而失而复得般地将我腾空抱起,一圈一圈地转身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虞姬,定不负汝心……”

  这就是王,这就是爱。一个王的孤独,可以用权力来慰藉,然而一个男人的孤独,只能用爱来消弭。孤独是一朵情花,纵然高处不胜寒,当爱降临时,它在彼此交汇的心间,蓦然绽放。

  “还记得你我和歌吗?”

  “记得。”

  “我们再唱一次。”

  他深深凝视着我,握着我的手,拥着我的身,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微笑着闭上眼睛。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一曲来自心间的吟唱,是爱,是回忆,也是希望。

  烟雨蒙兮花又开,

  春风吹上小楼台,

  我的家,如世外,

  总有雨伞等着你回来。

  烟雨蒙兮花又开,

  梦回走上小楼台,

  我的心,在云外,

  每当明月爬上来,

  尽是故乡风采。

  狂雨催我离家千里外,

  岁月把我容颜改,

  故乡回忆永远在心怀,

  恰似烟雨化不开。

  歌声悠远缠绵,我在歌声中沉睡,梦见自己长了一双翅膀,飞向天空,飞向夕阳。抬头仰观,明月皎洁孤清,飞鸟循着光影辗转徘徊,似恋恋不舍离去。我与他的影子,交缠重叠,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他是爱我的,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所以,即使他的爱是一片苦涩的青海,我还是会赤着脚义无反顾地踩上他心灵的堤岸。

  “虞姬,”他贴着我的耳轻声说,“这几日我想了很多,纵然我再气你,也不能没有你。我心如你心……如此,你还要劝我吗?”

  我抬起脸,与他深深相视,我贪婪地看着他温柔期冀的眼神,蓦然一笑:“但凭君心。”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这个世界,最近的距离并非誓言与意念,也非天长地久与朝夕相伴,而是彼此存在于心里最隐蔽的地方,即使轻轻一点,也有永久的悸动。

  我是一个女人,我不能改变王的决定,正如,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生,这就是爱……爱让一个人无条件地付出与退让,抛弃一切去追寻,去求索,去缠绕。我的爱在瞬间融化的心里,在彼此凝望的眼眸里。为了爱,我可以牺牲一切,亦可以放弃一切,即使背弃誓言、背弃信仰,只要我认定我爱的人,认定他要走的路,那便让他带着我——上穷碧落,下黄泉。

  公元前206年,项羽带军攻入咸阳城,名满天下的前秦王宫咸阳宫被大火焚烧殆尽。据史籍记载,秦始皇在统一六国的过程中,每征服一个国家,便命人绘制该国的宫殿,在京都咸阳仿造建制。渭水北岸建成各具特色的“六国宫殿”,“咸阳宫”、“甘泉宫”、“上林苑”等宫室一百四十五处、宫殿二百七十座。

  公元前212年,秦始征召数十万人在渭水南岸修建规模更大的朝宫,北山的石料、楚蜀的木材,皆运到都城。工程浩瀚巨大,历时之久,劳民之多,前所未有。秦朝覆灭时,宫殿尚未建成,因为没有正式命名,又因为前殿所在地名叫阿旁,所以这座宫殿称作“阿旁宫”,意为咸阳宫的近旁。

  开春了,花红柳绿,枝上人家。我们在北方这座历史恢弘的都城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迎来了新的春季。

  新的季节,意味着新的生命、新的气息。大雨冲刷了旧历的尘灰,也冲去了这座王城的血腥。雨后新晴,咸阳郊外,山色淡远,草色如烟。山间点缀稀疏花朵,青红竞艳,金色的晨光中,白鸟掠过天际。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佳肴不偿,旨酒停杯。

  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佳人不在,结之何为?

  从尔何所之?乃在大诲隅。

  灵若道言,贻尔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蹰。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山的最高处,他舞剑,我唱歌,远处,踏雪乌骓安静地吃着刚长出的嫩草。风吹起了长发,桃花染着春雨,在亦动亦静的男与女面前,灼灼其华。他面上带着风流倜傥的笑,白衣翩翩,长剑在手中挥舞出绚丽的剑花。回眸之间,眼瞳幽深柔和,嘴角含笑,郎朗身姿,皎皎容颜,呈现出征服天下的俊美。

  春来赏春,雨落赏雨,雪飘赏雪,花开赏花,人醉赏人。我承认,这一刻,我醉了。没有酒,也没有夜,却有情,有爱。这一刻,我觉得孤独的王,不再孤独。纵然千年孤寒,纵然与整个天下为敌,我心,依旧——依旧为你,我的王,沉沦一生。

  “一位男子与佳人约定相见,从清晨等到日暮,佳人始终没有出现。佳人不至,男子不肯放弃,采摘芳草,起誓相随,一片热诚,心中藏之,不能忘怀。”

  他笑:“这就是这首歌的意思吗?”

  “是呢。”我微笑着吟唱,“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佳肴不偿,旨酒停杯。寄言飞鸟,告余不能。俯折兰英,仰结桂枝。佳人不在,结之何为?从尔何所之?乃在大诲隅。灵若道言,贻尔明珠。企予望之,步立踟蹰。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果然。”一曲终了,他回眸一笑,深情毕现,“这就是我的心声,等你的心声。”

  “不,王。”我从后面抱住他,将脸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轻声说,“从来都是我追你,等你。你只要别让我追得辛苦、等得辛苦就好。”

  他握住我的手,将指尖递到唇边,轻轻一吻:“好。”

  歌声仿佛从云端飘来,乌骓扬蹄嘶鸣,我们看着崭新的日出,东方破晓,万物复苏,金色的光芒穿云破水,普照山河无疆。蝴蝶在我们身边飞舞,对影双双,如花亦如雾。就像一场春梦,我在梦中睡着了,可是,梦会有如此真实快乐吗?

  “虞姬,”他伸出手,侧脸在日光的照耀下如仙如神,“你可愿陪我奔赴这万里红尘?”他目光坚定,掌心的纹路纵横交错,罗织满满的深情。

  从陌生到相识,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相爱。这就是我与他走过的人生,比青春更盛烈,比迟暮更沧桑。我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一声哨音响起,踏雪飞奔着向我们跑来,他抱着我缆绳上鞍,踏雪载着我们奔向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际。身后的宫殿城池离我们越来越远,身前的路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我在他的怀抱中,仰起脸,感受春风扑面的气息,感受暖阳拂身的温度,情愿一生,永不停歇。

  人生有了方向,爱情才可以起飞。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与一个人相携相依,做一对逍遥人世的神仙。过眼之处,花开如生命,美不胜收。

  “王,我们去哪里?”

  “我们,回故乡。”

  两人一马,奔赴红尘。两人一马,明日故乡。

  彭城,我们回来了。

继续阅读:七声 | 一场尘世的风雪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王的孤独:千年一叹成项羽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