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声 | 你是我眼中的万丈红尘
夏风颜2021-02-04 15:2814,334

  这是一座和彭城府邸相似的宅院,亭台楼阁、苍松白雪,若不是经受了几天几夜的策马奔波,定然还以为自己住在白雪覆满枝头的南方。北方的天气异常寒冷,在南国待久的我,有些不习惯。尤其是外面呼啸凛冽的寒风,彭城就算再冷,吹过的风也都是轻柔含蓄的。

  我喜欢北方的夜空,这是自我到关中以来,度过的第一个宁静的夜晚。西北的夜空,深邃辽远,蓝得深沉、大气。山巅一轮薄薄的冬月,月色如银,几颗星散发着氤氲的光,如谁的眼眸顾盼自怜。一团团的雾霭游荡在天地间,乍眼看去,苍黑的土地似乎比天空还要明亮。远山绰约,雾霭在半山腰间轻轻游移,如同被谁涂抹上去。不知过了多久,这团白色的雾缓缓迁移、弥散,变成了霜,霜又变成了雪,而时光,便在这看似望不到最初也望不到尽头的风霜雪雾中无声淌过。

  我眼中的咸阳,是一座历史悠久、历经繁华沧桑的都城,相比彭城而言,咸阳更具历史的厚重感,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帝王之城”。咸阳地处八百里秦川腹地,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山水俱阳,故称“咸阳”。咸阳地理位置优越,风俗人情淳朴,因着“第一帝京”之名而得到天下人的瞩目与青睐,成为天下第一要塞与商贾中心。每年来咸阳经商和游历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向往帝京的繁华富丽,向往古都的海纳百川,所以咸阳之热,不仅仅是因为帝京的缘故,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历史与文化带来的华夏文明的厚重感,以及风土人情的魅力。

  彭城那日,刘邦使人探张良,亦有收服之意。我原本还打算将张良举荐给项羽,未料,他已经成了别人的心腹谋士。转念一想,也罢,张良这样的人也只有刘邦那般礼贤下士之人才能够收服,而项羽已有范增,举荐张良,不是在离散项羽和范增么?那样一来,范增如何看我?项羽又如何看我这个睡在枕边的女人?

  “妇人不可干政……妇人不可干政……”我捂着心口,闭上眼睛。

  “夫人。”屋外有人敲门。

  我住在刘邦特意安排的别院,不知内情的人以为我是他的宠姬。对于我的居处,张良提议住在城外,一来咸阳告急,项羽大军随时压境,二来,咸阳城内人人自危,我入咸阳,若秦国余孽知悉,冒死掳掠,凭他们对项羽的恨意,我将有生命危险。然而,刘邦却提出将我安置在咸阳城内,由亲信之人看顾。他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我是作为谈判的筹码被他们握在手中,一旦项羽得知必然会来营救,到时候,可以谋机而动……

  最后,我被安置在距离咸阳不远的郊外。

  我起身,整装肃容,打开屋门,却不想居然是位气质雍容的女人。她的装扮并不突出,难得是这份气质,让人觉得有母仪天下的气韵。她对我一笑,招呼侍从将热气腾腾的水桶抬进屋里,自己也跟随着走进来。我看出她已不年轻,无论从发饰还是衣着来看,皆表明是一位已婚妇人。难道……心中已经有了思量。

  侍从鱼贯而出,将屋门掩上。不等她开口,我俯身拜道:“虞姬见过夫人。”

  “不敢当,”她连忙将我扶起,“应该我称呼你夫人才对。项王号令群雄,所向披靡,何等气量。夫人倾国倾城,举世无双,又岂是我这等山野民妇可比?”

  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想来她今日找我,别有用意。

  见我不言,她说道:“我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来看看……可有缺的。”顿了顿,她又道,“你若不嫌弃,我们姐妹相称如何?如今非常时期,你我也不便暴露身份,若妹妹想去城中走走,姐姐也是有办法的。”

  我说:“既如此,有劳姐姐了。”

  她满意地笑了笑:“那不打扰妹妹了,我这就去安排,明日带妹妹去城中逛逛。料想这几日妹妹风餐露宿,定要梳洗沐浴……呵呵,北方不比南方,还请妹妹多包含。若有需求,尽管跟我的侍女说,她就在屋外,随时听候妹妹的吩咐。”

  “姐姐太客气了。”我道,“如此,虞姬恭敬不如从命。”

  待她走后,我一个人站在水桶前,凝望着散发着热气的水面,踌躇不已。究竟要不要洗呢,会不会……并非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世道险恶、人心难测,而我对于他们有着不可估量的利用价值。若用这种方式投毒,再做威胁,也不是不可能。

  此时此刻,我无比地想念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若我虞姬,真是以这种方式成为他帝王之路的阻碍,并且就此死去,他会否因为当初的相遇与收留而后悔?

  公元前206年,即义帝元年,沛公刘邦率领义军率先攻破武关,进入关中,秦王子婴出城投降。刘邦入关后,派兵驻守函谷关,以防项羽进关。

  义帝令:先入咸阳者,封秦王。刘邦早于项羽攻入咸阳,秦王之位唾手可得。项羽得知,怒不可歇,率四十万大军进军关中,夺取咸阳。

  那晚来见我的是刘邦夫人吕雉,隔日,她便遣侍女彩云陪我入城。我想,她来见我刘邦大概是不知道的,听闻这位沛公夫人极有胆识,随丈夫四处出征,几年来,在军中极有威信。她才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女子,让人心生佩服。

  马车一路颠簸,我问彩云:“姐姐怎么不随我进城?”

  彩云答:“咸阳城内不少将士认识夫人,夫人恐有不便,才不欲与姑娘前往。但请姑娘放心,奴婢一定护得姑娘周全。”

  别人以为我是刘邦的新夫人,若非亲信之人,是不会称我“姑娘”的。

  我想了想,道:“你会武么?”

  彩云道:“奴婢略通皮毛,非但奴婢,就连夫人也会呢。”

  “是么?”

  彩云见我似乎有兴趣,说道:“是呢。夫人说,女子行军在外,多有不便,应当学武防身,不成为男人的负累。”

  学武防身,不成为男人的负累。我笑了笑。

  彩云见我不言,怯怯地看着我,马车内陷入持久的宁静。不一会儿,车子一个趔趄,停了下来。有士兵上前,拦住问道:“里面什么人?”

  我撩开车帘看向外面,只见车夫将一块令牌递给士兵,那士兵见状,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俯身行礼,示意马车通行。

  一路畅通无阻,再也无人阻拦。我问彩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彩云笑道:“咸阳天冷,夫人嘱咐奴婢带姑娘去衣馆挑几件合身的冬衣。夫人不知姑娘尺寸与喜好,故而吩咐奴婢一路陪同夫人。夫人若有别的什么需求,尽管遣奴婢便是。”

  我低头看着身上的狐裘,还是去年狩猎时他射下了一只白狐,用皮毛做了这件袍子。我抚摸着身上的白毛,想起他的允诺,待到攻破咸阳,便将咸阳王宫的珍奇玩意送我。而今,他快来了吧……

  我说:“多有劳烦,其实不必,我随处看看便好。”

  “姑娘哪里的话,照顾好姑娘是奴婢的职责。”

  她说着舒心,我听着安心,想来,吕雉是欲真心待我好。但,受人之恩岂有不还之礼?

  整座咸阳城不复以往的盛世喧嚣,显得异常萧条,到处可见站岗巡逻的士兵,戒备森严。刘邦攻入咸阳之后,未取城中一分一毫,待秦王礼敬有加。刘邦向咸阳百姓承诺,他只是奉命进驻咸阳,不会烧杀抢掠,更不会屠城。天下易主,项羽率领大军至关外,刘邦言,楚霸王项羽为人嗜血好杀,若由他接管咸阳城,凭他对秦国的憎恨,必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他用此言劝服秦王向他开城投降,亦用此言安抚咸阳百姓的心,令秦国遗民对他俯首称臣。

  想来这是张良之计。刘邦早年只是一位贪财好色、不学无术的混迹之人,官居沛县泗水亭长,有幸结识一群好友,如萧何、夏侯婴等。刘邦率众起义,连累父母妻儿,妻子更因此入狱,历经磨难……刘邦的成功,与其说是侥幸,不如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个英雄辈出的乱世,以及坚定不移的后盾。

  某种程度上,项羽不及刘邦。父母早逝、叔父阵亡、无妻无子,堪称“孤家寡人”。然而,正是这位孤家寡人,令我一见倾心……因为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孤独,王者的孤独。

  马车停在一座别馆前,我在彩云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车夫一声吆喝,马儿踢踏着步子走远,彩云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笑着说道:“乔伯带着马儿遛弯,不会走太远。”

  我微微一笑,转身跟她进去。

  馆主见我,眼前一亮,彩云上前道:“老板,前日我来这儿订一批货,今日可有了?”

  “哦,对。”馆主拍掌道,“已经来了,请二位稍等片刻。”

  我四处打量,真是一处清雅别致的地方。彩云在旁解释道:“姑娘别看这馆子小,可是咸阳城数一数二的呢,据说啊,始皇帝原先最宠爱的夫人也在这里做衣服呢……”说到这儿,馆主捧着一叠布走了进来。

  “姑娘要的货,已经备好了。”他觑了我一眼,转而对彩云笑道,“如今兵荒马乱的,帝京不比从前……要是从前哪,姑娘要的货再珍奇,在下都有办法搞到……想当年,始皇陛下……”

  “好了,老板。”彩云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您的伊人馆是帝京第一衣馆,天下闻名,若非如此,我家夫人怎么会看入眼呢?”

  馆主闻言,笑眯了眼,“是,是,姑娘说的是。”他偏头上下打量我一番,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不是我老路吹嘘自己识人啊,天下多美的人我都见着了,唯独这位夫人,堪称倾国倾城,就是当年始皇陛下的那位如夫人也不及……”

  想来,他把我当成了订货的夫人。我转脸看向彩云,她面露歉意,转而对馆主说道:“快把这些布摊开给我家夫人看看吧。”

  “是,是。”他意识到气氛不对,连忙引我们入里间的雅阁。

  “二位在这儿慢慢看,挑中合意的尽管吩咐在下。”说完,转身便走。

  “慢着,”我说,“不用挑了。”

  馆主与彩云皆睁大眼看着我,我微微一笑,看也不看摊开的布说:“这些都是前朝皇室珍品,如今国灭家亡,穿着它反倒惹起伤心离愁,何苦呢?”

  馆主闻言,再也不复刚才的喜笑颜开,双目微敛,沉声道:“夫人是秦人?”见我摇头,又问道,“夫人的夫家是秦人?”我依然摇头,“既然不是秦人,夫人为何难过?难道夫人不恨秦么?秦王暴政,奸臣当道,三世而亡,即使是秦人也深恶痛绝,恨不得灭国灭家……夫人为何怜悯?难道你不恨秦吗?你的故国可是被秦灭了啊……”

  我说:“是,故国被秦所灭,但我不恨秦。我不恨任何一个挑起战火的国家,这个分崩离析的天下需要一个强大的王征服。始皇帝有何错,他征服天下统一六国没有错,错就错在没有征服民心。他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王,却非天下实至民归的帝王……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即便拥有百万雄师也依然会被推翻,因为天下,是属于万民的。”我顿了顿,在他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缓缓说道,“战争是为了征服,战争也是为了和平。战争推出一个不可一世的帝王,同样会破灭一个帝王雄霸天下的梦想。须知,流血是要付出代价的,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就是代价,那些企图用灭国来换得太平盛世的人,不过鉴于自己的私心,可怜无数人的鲜血就为了填补一个皇图霸业的空白。若可能,我希望仅此一次,永无战争离散,永无流血牺牲。苍生何辜……一个帝王想要征服天下,必先懂得怜悯,懂得慈悲。”

  一气说完,心口微微疼痛。这才是我的心声吧,我不希望有战争,然,这个天下需要战争奠定……是对是错呢?

  “啪!啪!啪!”馆主抚掌赞叹道,“我老路有生之年听到夫人的言论,就是要我死也无憾了!夫人倾国倾城,若是始皇在世,也会为夫人的风姿倾倒……夫人,”他顿了顿,拱手一拜道,“路某今日要将本馆镇馆之宝赠予夫人,所谓‘华裳配美人’,只有夫人这般大智大美的人才配得上天下第一裳!”

  说罢,不等我开口,急急向内走去。我目送他的背影,雅阁内还有一间暗阁,想必他说的“天下第一裳”就珍藏在这间暗阁内。

  “天下第一裳”,我只知道有女作《霓裳曲》来赞叹这件华服,它是天下至尊至贵的衣裳,相传秦始皇为了博宠姬如夫人的欢心,不惜搜刮天下珍品,以西域丝锦、南海珍珠为料,九九八十一天缝制而成。若说这衣服最可贵的地方,倒不是用料,而是惊才绝艳的技艺。据说天下唯有一人能做出这件价值连城的衣服,莫非,就是这伊人馆的馆主?

  “当年制成这件霓裳的便是伊人馆的馆主,”彩云在旁说道,“姑娘好福气啊,这霓裳乃是天下女子神往已久的华衣,相传穿此衣者,一夕之间宛如凤凰涅槃,尽得帝王宠爱……因而,无论是后宫夫人还是凡人家的女子,都想穿上霓裳,希望有朝一日凤凰涅槃,母仪天下……”

  “伊人馆便是因为这霓裳而闻名天下的么?”我问道。

  “当然。”彩云答道,“伊人馆第一任馆主制成这件珍贵的衣服,始皇龙心大悦,亲自赐名并送上匾额,不久,伊人馆声名大噪,被誉为‘天下第一衣馆’。”

  “那为什么霓裳不在宫里呢?”我奇道。

  “这真是老馆主的好手段。”彩云幽幽一笑,“始皇何等心思,老馆主担心完成这件耗尽毕生心血的惊世之作后招来天下觊觎,更惹始皇猜度。他完成霓裳时,双目已盲,知道自己将不得始皇重用,所谓盛极必衰,他担心死后伊人馆不再受到庇护,于是冒死说霓裳乃凝聚天下精华,须家传玉石镇之,更以历代子孙之血供养,方才得以珍存。否则,现世之日,便是焚毁之日,而‘凤凰涅槃’便是这个道理。所以,我猜测除了始皇与历任馆主之外,再也没人看见过这尊镇馆之宝,姑娘天命如此,真让人倾慕哪……”

  彩云悠然一叹,目光似羡似有所感。我不以为意,想不到所谓的“天下第一裳”竟有这样的传说,那么,仅凭我的几句话馆主就要将它赐给我,是何用意呢……正想着,只见馆主从暗阁内步出,拱手示意道:“让夫人久等了,请夫人随我入内。”

  我和彩云对视一眼,我从彩云的眼里看到了担心。彩云上前一步,挡在我的面前对馆主说道:“有劳馆主费心,只是我家夫人身子虚弱,听闻霓裳须放在阴寒之地,我夫人久不耐寒,还是由我代为呈之吧。”

  馆主面色微黯,随即又恢复常色,笑道:“既如此,烦劳姑娘随我走一趟吧。”

  彩云回望了我一眼,示意我稍安勿躁,不知为什么,我竟觉得她这一去将不再回来。

  “等等,”我下意识地脱口道,“我一同前去吧。既然是天下第一裳,断没有呈出示人的道理。我心存钦慕,看一眼便知足,馆主无须赠予我……若赠,就赠我一件美丽的嫁衣吧。”

  比之那闻名遐迩的“天下第一裳”,我更想得到一件可以穿着死去的嫁衣。如果此生可以选择一种方式死去,那就是穿着嫁衣,在心爱的男人面前自刎而亡。

  馆主不再多言,侧身先行一步。彩云走在我之前,以此来保护我。我跟随入内,先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微弱的宫灯照明,火光若隐若现。我看着这微光不明的宫灯,不由出神,难道这甬道是通向秦王宫的?如此一想,脚步微滞,却听彩云低微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此处黑暗,请夫人小心。”

  黑暗……我摸着光滑的甬壁,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夫人,”我学着彩云的声音唤道,“你在哪啊,夫人?”身子贴着甬壁急速后退。

  果然,前方想起低哑的一声呼,似猝不及防,接着便听见利器出鞘的声音,一阵天旋地转,似有人触动了机关,脚下一个踉跄,我随着长长的甬道沉入黑暗。

  当我再度醒来时,已然身处荒郊野外。我抬头环顾四周,隐约有些熟悉,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衣服无损,除了衣袖沾染上血迹之外。我伸出手,手指上仍残留着未干涸的血迹,这说明我并没有昏迷多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在甬壁上摸到的是血,还残留着热度。是彩云的示警救了我一命,显然她嘱咐我的时候已经被人制住,她没办法救我,于是将血沾到甬壁上,以这种方式示意我前方危险。

  那么,又是谁救了我?不会是彩云,她不是被捉住,就是已经身首异处。如今已然明确那个馆主借“霓裳”欲杀我,而幕后的主使者只有两种可能,不是秦国余孽,就是刘邦阵营。秦国人的可能性很小,除非他们派了奸细潜伏在刘邦的阵营,可是刘邦阵营之内,除了亲信几人得知我的身份,其余并无人知晓。

  难道是吕雉编了个理由要杀我?抑或是刘邦……不,不可能是刘邦,自然也不会是张良,那么……答案呼之欲出。然而我现在却不愿意深想,因为在我的前方,那座似曾相识的宅邸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我又一次回到了郊外的别院。

  我把宽大的衣袖捏在手中,抚了抚散乱的发髻,对门口的侍卫一笑,那侍卫一阵恍惚,我趁机说道:“沛公可回来了?”

  “回……回来了。”侍卫盯着我,两眼发直。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红着脸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

  试探已然生效,我收起笑意,将头上的发簪递到他的面前。那侍卫傻傻地盯着我素白纤细的手,掌心之上赫然一支银色的梅花簪。

  我嫣然一笑,道:“天寒地冻,风餐露宿,你当值辛苦。”

  他怔怔接过我的发簪,怔怔注视着……等他回过神时,我已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整座宅院不大,未避免打草惊蛇,被项羽大军注意到,刘邦不敢大张旗鼓,故而,门口守卫的通常只有一人,看似像某商贾大户驻在城外的别院。而我正是利用了这点,迤迤然走了进去。

  一路上不见什么人,我感到奇怪。虽说深入虎穴,可我想证明自己的猜想,也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走到一座院子前,这里我从未来过,不由地停住了脚步。我定了定神,刚想举步踏入,突然一个人挡在我的面前,我一愣,随即俯身一拜:“樊将军。”

  樊哙在此,那么在里面的必然是刘邦。樊哙见是我,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见他如此,我松了口气,见左右无人,再次盈盈一拜道:“虞姬想见沛公,麻烦将军通禀。”

  “主公有令,任何人都不接见。”樊哙喘着气,似乎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我一笑:“想必沛公已知虞姬失踪的事吧,难得将军如此镇定……”我向前一步,他不自在地退后一步,我笑着不说话,直直地看着他。

  “你……你想干什么?”

  他戒备地握着身侧的剑,真是个粗人。我一笑,启唇道:“虞姬想见沛公,想必……沛公也急着见我吧。”

  “你……你等着……”樊哙喘着粗气,面色通红,不待说完转身向内走。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疾步跟着他。

  他只顾埋头大步向前走,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跟在身后,而偌大的院子除了我俩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出现。走了一会儿,樊哙在一座小楼前站定,我离他几步之遥,他举手刚想通报,却突然站着不动了。从我这里看去,他面色通红,举止不定,似乎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

  这时,屋内传来茶盏落地的声音,接着便听见一个震怒的声音响起:“你糊涂!谁给你的胆子私放人质进城的?你是要坏我大计吗?”

  是刘邦……如此看来,他正对吕雉发火?

  没有听到吕雉的声音,却听另一个男声响起,温雅和煦:“主公息怒,是良嘱夫人为之,切勿怪罪夫人。”

  我听了不禁心中一跳,张良?他和吕雉联手?

  “哦?”只听刘邦疑惑道,“先生这么做,意欲何为?”

  张良沉吟道:“虞姬此人,有胆有谋,并非你我想象的一介弱美人,项羽对她的看重,不亚于一座城池……良听闻项羽已知悉虞姬被俘,正马不停蹄向咸阳赶来,一场恶战在即。敌军四十万精兵,而我军只有区区十万,实力不足以与威震天下的楚军相抗衡。项羽此次带范增前来,一是为夺咸阳,二是为讨虞姬。我的一位朋友在项羽麾下,他飞鸽传书于我,说范增献计逼我们交出玉玺与虞姬。良认为,项羽此人耳根子软,吃软不吃硬,我们送虞姬入城,一来可缓项羽怒气,二来,刀剑无影,虞姬可免此祸。我们俘虞姬,只是为了令项羽方寸大乱,并非真正扣留做人质……如今,项羽兵临城下,若虞姬有难,一旦项羽发怒,正如那斩首示众的秦将一般,咸阳城必然血流成河。故依良之见,能和,必然和为上策。”

  原来张良让吕雉故意放我入城,料到以我之性必然会想办法逃走,却未料……思及此,我看向樊哙,他也正看向我,而我与他,何止几步之遥,他几乎是脸对着我,目光噬人。

  我一笑,转头不看他脸色,推门而入道:“先生大可不必。”屋内几人闻声,回头见是我,纷纷露出诧然的神色。我目光一转,看到吕雉,她跪在刘邦身前,正盯着我脸色发白。

  心中已有思量,我微微一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沛公虽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虞姬却不想卷入是非。如果虞姬真值得项王倾一座城池的话,”我看向张良,“那虞姬必在项王攻城之前自尽。”

  我的意图是,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你刘邦的阵营。我不能让项羽心软,不能让他的对手有可趁之机。这一点上,我与范增不谋而合。

  “既如此,”张良闭目长叹道,“恕良……多有得罪。”

  随即,他附耳刘邦,刘邦目光直直看向我,半晌点了点头。他见樊哙跪在门口,示意樊哙进来。樊哙膝行而入,一直匍匐着挪到刘邦身前,重重磕头道:“樊哙违抗主公之令,请主公责罚。”说着,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呈上。

  刘邦却浑似没有听见,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道:“既如此,那就领命吧。传令副将樊哙!”

  “末将在!”

  “命樊哙看护虞姬,非我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者,当如此剑!”

  他一脚踩断樊哙呈上的剑,剑身断成两截,落在樊哙与吕雉之间。我看着断裂的剑,微微一笑。此举看似拘禁,实是保全,如果我没有猜错,刚才张良附耳,必是嘱咐刘邦让樊哙看着我。樊哙此人直率,且只听命于刘邦,若换做他人,难保不暗中受人支使。更甚的是,樊哙已然违令,现在懊悔都来不及,这一举将功赎罪,他怎么可能不牢牢抓住。

  吕雉……我再度看向她,她也正看向我,目光交汇,又各自避开。

  义帝元年(公元前206年),攻城之战。

  虽说是拘禁,不过是禁足不许外出,也不许任何人来探视。从前服侍我的人全部换掉,只留有一个老妪照料我的生活起居。不过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不能离开住的屋子,樊哙在屋外的院子里设置简易军帐,昼夜不分地看着我。

  如今的我,如笼中鸟不得自由。苍鹰尚有搏击的机会,而我呢,我就像羽翼未丰的幼雏,我的苍鹰是我身后的男人,他正为我搏击一个天下,而我,也不该让他失望。

  我推开窗,看着静静的夜色。一灯如豆,屋内灯光,屋外星光,樊哙坐在院中饮酒,见我看他,高昂着头颅一饮而尽。他看着我的眼神,虎视眈眈,难掩恨意。他当然是恨我的,恨我令他第一次违抗刘邦的命令,更恨我令他堂堂大将军威严扫地,沦为看守我的护卫。他更恨我身后之人……恨不得千刀万剐,蹂躏践踏。

  我不再看他,关上窗户,熄灭了烛火。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他,也许此刻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在月下,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想着霸业,想着战争,想着对手,却唯独不会想我……你想我吗?你可知,今夜星空是如此之美,像那年我们执手漫步在花前月下抬头仰望的星光,渗透着迷人深邃的孤独。那时候我们不会觉得孤独,因为我们有彼此,我们一厢情愿地以为,天空也不会孤独,因为我们睡在了它的怀抱里。而今夜,屋外有不眠之人,我仰躺在陌生寒冷的房间,同一片星空之下,我想着你,想你想得睡不着。

  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时,我推开屋门,院内无人,洞开的帐内也无人。我问洒扫的李嬷嬷:“樊将军去了哪里?”

  李嬷嬷是关中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关中方言道:“要打仗啦,樊将军天不亮就出去了。”

  这么说,他不再看着我了?正想着,却见樊哙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见到我顿时火冒三丈,手臂一挥拔出腰间的佩剑,指着我道:“老子宰了你!都是你,害得老子连仗都打不了!你那男人已经攻到城外了,老子现在就一刀宰了你慰劳我死去的兄弟!”说着,一剑就要刺出。

  我静静站着不动,过了许久,剑依然没有刺入,对着我的剑尖剧烈颤抖着,昭示着正拼命压制的怒气。我瞥眼看一眼李嬷嬷,她已吓得瘫软在地,昏了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樊哙见我笑,怒气更甚,伸出的剑又向我欺近三分,咬牙切齿道:“死到临头居然还敢笑?没有人敢在我樊哙的剑下放肆,你这女人真是胆大包天!”

  我说:“将军第一次见我如此吗?如果死可以结束一切的话,虞姬不知死过多少回了。若虞姬的命真抵得了你千万弟兄的命,那就请将军一剑刺死虞姬吧!”我昂起头,闭上眼,任凭他将剑刺入我的咽喉。

  “你!”

  不等他有所动作,我复睁开眼,淡淡说道:“不过临死之前,虞姬还有话想对将军说。”

  “你想说什么?”他的口气已不复刚才的暴戾。

  “将军一剑刺死虞姬固然替你死去的弟兄出了口怨气,可真的能抵他们的命么?胜负乃兵家常事,战场上的生死将军偏偏要归罪于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试问将军,是我虞姬要那些人死吗?”

  樊哙怔住,脸色泛白,我知道他是恼羞成怒,将对项羽的恨加诸在我的身上。然而身为男人,他又觉得这么做辱没了大将之名……我敢笃定,他虽然很想杀我,却不会真的动手。

  “将军三番两次违抗军令,对于将军这般身经百战的人而言,军令岂非儿戏?治军不严,又如何得胜?”我不顾樊哙骇人的脸色,一字一字重重说道。

  樊哙盯着我的目光似一头嗜血的豹子,那眼光纵然可怕,可是,我如果连敌人的眼神都怕,又怎么配做王的女人?

  我傲然一笑,无视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沛公要你看管虞姬,你玩忽职守,跑去打仗,此其一。虞姬是人质,并非犯人,你却为泄私愤一心想置虞姬于死地,此其二。你违令在前,此次将功补过,你却心怀怨气,认为堂堂一个大将军不该做这等侍卫小卒之事,公然藐视军令,此其三。你三次违令,难道虞姬说得不对吗?”

  “你……”樊哙哑口无言,“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好个‘三次违令’!”我和樊哙闻言回头,只见张良站在门口,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们。

  “夫人巧舌如簧,词锋敏锐,张良佩服!”他拱手作揖,遥遥对我一笑。

  樊哙蓦然回过神来,抢身站在我面前道:“先生,主公之令,你我都亲耳听见。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张良闻言一笑,对樊哙道:“看来虞姬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你现在算是亡羊补牢么?”

  樊哙面红耳赤,半晌没有憋出一句话。难得见大将军如此,我与张良忍俊不禁,张良赶紧打圆场道:“良戏言,请将军勿怪。良今日来,自然是得到沛公的应允。”说着,从怀里掏出令牌。

  樊哙见到令牌,当即抱拳拱手道:“既如此,樊哙先行告退。”

  我与张良看着他疾行离去的背影,不禁微微一笑。张良说:“这样打发走他,好过他再在这里被你戏弄。”

  我笑意收敛:“是啊,他今日被我挫伤了锐气,想必更加恨之入骨吧。”

  “倒不至于。”张良摇头道,“樊哙此人,心直口快,忠义勇猛,敢作敢当。你今日之言,其实是点醒了他,他此番言行实在是唐突,有辱将军之名。他方才急着离开,也是因为自己意识到了这点,觉得失了面子。只要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他非但不会记恨于你,反而会感激你。”张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夫人,你不简单哪。”

  他叫我“夫人”,而不是“姑娘”……我突然觉得张良,这个人越来越高深莫测,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捉摸不透的心思。与此人为敌,实在是太可怕了,试问这天下谁可以做他的敌手呢?

  我问道:“先生,您来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

  “确实有一件事。”张良看一眼地上的李嬷嬷,“虞姬,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随张良走上一座高楼,抬头看到苍茫的天,低头看到荒芜的地,而我们,就在天与地之间,显得异常渺小。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张良突然问我:“虞姬,你讨厌战争吗?”

  “先生呢?”我反问道,“先生讨厌战争吗?”

  许久,我听见张良的声音,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透出沧桑的感觉:“没有谁生来就想战争,战争不过是为了安稳。有时候就算是万分讨厌,但为了将来看到一个太平盛世,不得不有所牺牲,不得不忍耐。”

  “天下太平么?”我慢慢露出嘲讽的笑容,“先生不觉得这个代价太残酷么?如果太平盛世是用成千上万的尸骨铸成,那么,登上最高峰的帝王能安心坐上死人堆起的王位吗?而未来封王拜相的先生您……又良心何安?”我看向张良的侧面,他似有所触动,看向远方的目光露出怜悯与痛心。在我的眼里,这个看似温雅的男人有着冷性晦暗的一面,仿若一座沉寂于冰湖之下的冷山,再深的海洋也淹没不了他的锋芒。然而此刻,我却觉得自己离他很近。

  “战争,能够让先生施展才华与抱负,对于虞姬而言,纵然战争再可恨,也不敌我对一个人的爱。爱可以消弭恨,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男人为战而死,女人为男人而死,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虞姬也想知道,究竟战争能不能让我在恨中寻找到幸福,究竟先生所说的太平盛世是否真的可以通过战争来实现……我们不过是自私的人,纵然我们再恨,也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他的视线投向远方,侧脸沉入光影中,东方升起的太阳将最后一丝彷徨与晦涩带去。我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抬头看天,问道:“有人要置我于死地,先生知道是谁吗?”

  张良没有回答,半晌,他道:“虞姬,有人要你的命,你也可以要他的命。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呢?那人……不足为惧。”他回头对我一笑,面容依旧,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错觉。

  “那天在咸阳,是您派人保护我的吧?”我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道。

  “有人要置你于死地,可我偏偏不让。我张良虽然不是什么能人,可是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还是能做到的。何况,”他语气一凛,气势如山,“我本就承诺于你,有我在一日,必无人能伤你分毫。”

  我以为,我们的谈话仅限于此,张良是一个我不愿意去深究的人,然而他却向我打开了一扇门,让我走进他过去的人生。他说:“我曾经……为项王效力。”

  张良,韩国人,出身官宦世家,祖父与父亲都是韩国宰相。至张良时代,韩国衰落,被秦所灭。韩国的灭亡,不仅使张良失去了家国,也使其满腔的抱负与才华落空,他仇恨秦国,平生最重大的志愿就是推翻暴秦。

  “有一年嬴政东巡,我得知后便与人商议行使刺秦计划。那时候年少无知,满腔都是复仇、灭秦,听说帝王乘坐六匹马拉的车辇,于是便将目标锁定在六驾马车。未料,刺秦失败。”他苦笑道,“我死里逃生,嬴政狡诈,特意用六驾马车引诱刺客上钩,我一击不成,隐姓埋名,亡命天涯……那阵子,真是暗无天日。后来,我遇到招兵起义的项将军,投到他的麾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一时之间陷入漫长的沉默。我不忍打扰他的静思,可是对于那段过往,心里是好奇的。

  我说:“先生,您后来怎么又跟了刘邦呢?”

  我一时心急口快,直呼刘邦的名讳,张良却不以为意道:“心意相合而已。我在项家军那里待得并不愉快,项梁这个人,骁勇善战,却好大喜功,乐于别人奉承。我不愿意趋炎附势,而且我一早就看出了骄兵必败,他注定要在战场上吃亏。而项羽,”他微微一顿,转眸看向我,“项羽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年轻气盛,勇武有力,当得‘少年英雄’之称。”

  “虞姬谢过先生。”我倾身虔诚一拜,不管怎么说,我真心替项羽感激。张良看人识人,刘邦有他无疑锦上添花,而项羽……我微微寻思,开口道,“先生可知范增范先生?”

  张良笑道:“自然是知道的。范先生神机妙算,足智多谋,久仰大名了。那时候在项梁那里,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我尚青涩,他未曾把我放在眼里吧。”

  “呵,先生这么说真是过谦了。虞姬听闻,先生当年虽刺秦失败,却由此一击成名。古博浪沙……先生不会没听说过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张良怅然一笑,“虞姬,恕我张良直言,你一介女子,纵然美丽、勇敢、智慧,却不应该淌这趟浑水。战争不是你想得那么荡气回肠,所谓英雄儿女,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背负得起的。趁着战争还没有开始,早点离开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

  “不,先生,您不明白。”我望着他的侧脸,一时怅惘不已,仿佛落单的雁失去了归家的方向,“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生存于世的意义,纵然虞姬是弱女子,也有活着的尊严与归属。我很小的时候就入了乐伎,您不知道,入了乐伎的女子是何等凄惨……我这一生,有一个人怜我爱我,愿意收留我给我一个家,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了。人活一世,为的是什么,为家国,为理想,亦或是为了儿女情长……虞姬什么都不想,虞姬只想着那个我爱的人与爱我的人,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生,我生。他若败……”我傲然一笑,“不,他永远都不会败。在虞姬的心目中,他是不败的王者。”

  “好一个不败的王者。虞姬,纵然你对他怀有绝对的信心,但你要知道,这天下没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够被战胜的,你的王也一样。”他看着我,淡淡的话语里有着深远的意味,“你可知,沛公对你已生忌惮之心。你能使樊哙违令,这对他而言不啻为莫大的警示……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留给我一个淡远的背影,像那日落时分朦胧的青山,看不透,走不近。如张良这样的人,心中早有取舍,有些人只是他行走途中的风景,可以为之暂缓行路的步伐,却绝不会改变最初的方向。

  我转身看天,天也在看我。夜尚未到来,月亮的轮廓隐在层层叠叠的云雾里,夕阳最后一缕霞光渲染整片天际,勾勒得黄昏无与伦比的凄美。若此生,就这样看着这么美的天,永远没有黑夜到来,永远没有战争,没有分离,没有伤痛……我们的人生,还能称之为人生吗?

  因为有痛,才会觉得珍贵。因为有夜,才会觉得漫长。

  是夜。我来到刘邦的议事厅,便是上次撞见他质问吕雉的地方。樊哙引我入内,随后一言不发地关门离去。

  我抬头,见刘邦坐在上座,正定定地看着我。偌大的空间,除了我跟他,没有别人。

  “夫人请坐。”他不再称我“姑娘”,当然,我从来没有将他看作泛泛之辈。

  我走上前,盈盈一拜,姿态端庄恭谨:“多日以来,虞姬多有叨扰,望沛公见谅。”

  “哦?夫人不怪罪在下?”刘邦似感意外。

  “项王征战在外,虞姬思君心切,私自离开彭城去寻项王。未料途中病倒,几近生死,遇到沛公属下一行人。沛公得知,感念虞姬心意,特遣人护送至咸阳。然而咸阳城内动荡不安,虞姬又因长途跋涉、水土不服生病卧床……沛公替项王分忧,对虞姬关怀备至,更有沛公夫人悉心照料,虞姬才得以康复……项王至咸阳,沛公体贴虞姬相思之意,择日送虞姬与项王团聚。沛公至情至义,虞姬不知,为何要怪罪沛公?”

  “你对项王……也这么说?”他看着我,沉默许久,沉声问道。

  “是。”我坚定地点点头,“这本就是事实,虞姬何故撒谎?”

  “好!好一个思君心切的虞姬!”他扬眉一笑,“夫人倾国倾城,有勇有谋,项王得夫人倾心相待,真是羡煞我刘邦!夫人,”他起身,走到我的身前,别有深意道,“项王邀我赴宴,原本我欲在赴宴之时带夫人前往,当面将夫人交给项王,可如今……我改变了主意。”他欺身向前,我不禁后退一步,他一笑,负手而立道,“夫人在我面前镇定自若,巾帼不让须眉,单这份气势,就令我刘邦钦佩!今晚我就遣樊哙送你与项王团聚,以解夫人你相思之意!”

  我暗暗吁了口气,虽然张良告诉我今夜刘邦会放我离开,可是,我还是想亲耳听他说出口。

  “如此,虞姬谢过沛公。”我俯身,优雅一拜,但愿,有生之年我们不会再见。

  我不知道,当一个女人与男人经历数度分离,再一次重逢时会是什么感觉。若你问我,我答,天空是最美丽的见证。

  我情愿时光走得慢些,让我在这空旷寂静的原野纵情奔驰。这一次,我没有选择马车,我选择骑着马,像一只张翅飞翔的鸟,飞向我的男人。

  “虞姬,待到春天桃花烂漫时,我们还在这桃花树下饮酒……虞姬,待到冬日大雪纷飞时,我带你去打猎,就我们两人,骑着踏雪……虞姬,我不在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挂念……虞姬,我很快就会回来……虞姬……虞姬……”

  他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夫君,是我的王,我的天。他是我生命经年里不可抹去的光芒,像春日的阳、秋夜的月,永恒地照耀我的身躯,温暖我的心灵。我不会忘记,死亡来临之前他唱的歌,大雪纷飞时他伸出的手……往事历历在目,我和他,不过相爱这些年,却遥远得像是相守了一辈子。

  月光下谁奏响一曲《长相守》,我骑着马,在奔跑、在飞翔,那些战场上身经百战的男人、那些热血骄傲的男儿,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在这乱世,女人也许什么都不是,然而没了女人,这个世界、这世界里的男人也将什么都不是。战争何惧?生死何惧?纵马奔腾,我心如明月,若天地间唯有月能表明心迹,我情愿孤独一万年,只为每一个黑夜守望他的轮回。

  久久不散的雾一点点淡去,仿佛潺潺溪水自林间流过,泽被苍生万物。像是经历一场梦境,漫山遍野的火光,映照得天际一片火红,仿佛要燃烧起来。人影重重叠叠,连成一片片绵延起伏的山峦,望不到尽头。我被这些黑色的影子包围,头晕目眩,马儿在嘶鸣,周围响起一阵持续高亢的嘶鸣声,穿破苍穹。马蹄声由远即近,一声接着一声,近了,更近了……大地在颤动,星空在荡漾,山影遁入黑暗,只剩漫天的红光照亮沉寂的幽夜。

  他踏马而来,一身黑衣,行如晚风。尘土飞扬,乌骓扬蹄,我看着他,越来越近,乌黑的长发垂落,眼瞳深邃宁静,看向我,须臾间,足以魅惑众生,颠倒红尘。遥遥数丈,他伸出手,两只马交错而过,我嫣然一笑,伸出手,与他相握,一个旋身,坐到他的身前。

  乌骓没有停下奔驰的步伐,火光依然照彻天空,我看清了,都是人,四面八方,穿着盔甲、举着火把的士兵站满了所有的山头。他们静静伫立着,无言地注视着我们,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芒——那是对王的崇拜与臣服。

  我笑了,这一刻是如此窝心,这一刻是如此快乐。

  “虞姬,”他贴着我的耳,轻声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

  千山万水,永不相离。

  生离死别,永不相弃。

  沧海,人间。花期一万年,却敌不过一个正在爱的女人刹那绽放的笑颜。这不是我们最长的一次分离,也不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却最让我刻骨铭心。我微笑,抬头仰望天空,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的身躯与我紧紧相贴。纵然千山万水,纵然生离死别,我依旧可以微笑着跨过,在生命未结束之前,与他相拥在——最美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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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孤独:千年一叹成项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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