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蒙兮花又开,春风吹上小楼台,我的家,如世外……”
“怎么不唱了?”
我回头,桃花灼灼其华,那人一身黑夜,风吹起他的长发,连着黑色的衣袂一起飞扬,金色曼陀罗花绽放其间,华贵冷艳,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
我粲然一笑,枝头的桃花映红了双颊。遥遥对望,见我不语,眉宇间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来,喝酒。”他手中执杯,却迟迟不递给我。
我知他在等我走向他,正如从最初到如今的每一次相逢,他都在等着我走向他。难得的好天气,难得的好时光,我执起衣摆,如一位端庄娴雅的公主,款款向他走来。他唇畔含笑,凝视我的双眸温情无限,桃花纷纷落下,如一场漫天漫地的花雨,横亘在我们之间。如此之美,让人忘却离别的哀愁,忘却相爱不能相守的烦忧……就让这一刻,岁月静好,春暖花开。
在他的目光中,我一步一步走来,歌声轻吟如白鹤掠过清湖,又如夕阳拂过青山,静美而悠长。
烟雨蒙兮花又开,
春风吹上小楼台,
我的家,如世外,
总有雨伞等着你回来。
烟雨蒙兮花又开,
梦回走上小楼台,
我的心,在云外,
每当明月爬上来,
尽是故乡风采。
这是一首未唱完的歌,我宁愿一直唱下去。我依偎着我的爱人,唱响黄昏之后的天籁。当寂寞的春天落下绵绵细雨时,他对我说:“桃花盛开一季,美景、美酒与美人……我站在桃花树下,拥着深恋的美人,品着芬芳的美酒,遥望江山如画。”
所谓乱世英雄,英雄生在乱世,是幸,也是不幸。英雄是天下之人的幸,是深爱之人的不幸。英雄逐鹿天下,醒握江山,醉拥美人,何等霸气与豪迈。天边夕阳染红了天空,枝上桃花映红了大地,有人在歌唱,长歌当舞,云天苍茫,且看岁月如何颠沛沉浮,用生命创造一个个永垂不朽的神话。
问英雄,什么最珍贵?金戈铁马的岁月,经年不败的战绩,胜者为王的权柄……而爱情呢,爱情是美人口中吟出的一首歌,哀婉缠绵醉生梦死不敌江湖一杯酒、战场一片沙,爱情,是英雄——辉煌却苍凉一生的奢侈。
我静静地依偎着他,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温暖。一直以来,相守的时光总是匆促而喧嚣,即便是夜晚相对入睡,心中也时时刻刻深藏着焦虑与不安。
他很少对我说他的事,他觉得,以他的能耐会很好地保护我。而我,应该和天下的女人一样,安心待在深闺,做他羽翼之下的柔弱女子,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因为曾经的爱或是对女人本能的怜悯而纳我为妾……名分,我从来没有奢求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奇迹,我从未觉得会降临在我的身上。
我是一个清醒的女人,换言之,我对自己的命运认识得非常清楚。我没有父亲母亲,没有兄弟姐妹,至今不知家在何方。我是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最卑微的一份子,曾经十年的生涯做着别人鄙夷唾弃的艺妓。艺妓也是妓,所谓“卖艺不卖身”,不过是卑贱的妓女维护最后一点尊严与地位的盾牌,“艺”成了一个讽刺,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而更早的十年、八年,我做着连艺妓都不齿的乞儿,那时候还很小,大雪淹没双膝,我跪在雪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等着有人施舍给我一口饭……那一年,我几岁呢,六岁或者五岁。笑贫不笑娼,世道就是如此,我入了娼籍,不过是为了别人唾手可得的一口饭……我的幸运在于,我遇见了一个足以主宰我命运的男人,而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托在他的手中,不论成败。
“他生我生,他亡我亡。”自我跟随他的那一天起,便一直牢记着这句话。没有人可以将我们拆散,也没有人可以轻易阻挡我的前途,除了他,命运也不可以。
“虞姬,在想什么?”
我一惊,抬起头望着他,他正俯下脸望着我,四目相对,我从他深幽的瞳孔中看到了一丝困惑。
“有什么烦心事吗?”我避重就轻地问道。
“哦,”他顿了顿,目光偏转,“我只是奇怪,为何至今彭城内一片安静。”
彭城,难道不是他的都城吗?我心想,彭城的百姓皆是他的臣民,他为何不安。
“王,”我说,“彭城是您的都城,彭城百姓是您的臣民,理应臣服于您,有何不妥呢?”
“不,虞姬,你不懂。”他透过我的眼眸,失神地望着某处虚空,一场花期、一场心事……男人的心事,正如那飘散风中迷人眼的乱花。
“我并没有信心攻下彭城,”他沉沉说道,“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除了想迫不及待地拿下这座城池证明自己,也因为我……担心你。”
“担心我……”我失神喃喃,第一次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在乎。男人的霸气、男人的骄傲、男人的深沉,这些我都见过,却唯独没有见过如此专注坚定的目光,如江山一般厚重,它代表着一个男人对女人的付出。
我心中百感交集,听他兀自说道:“不动用一兵一卒征服一座城,这在我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然而,越是容易,我越是不安。”
“为什么呢?”我下意识地问道。
他凝视我,微微一笑:“因为一个人,刘邦。”
刘邦,楚国人,反秦之战中迅速崛起,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刘邦之仁正如项羽之勇,二人俱是秦末乱世挥剑而出的英雄,项羽勇武,刘邦仁杰。自聚众起义之后,刘邦身边便聚集了一批能人志士,他们替刘邦出谋划策,短短时间之内攻占城池若干,赢得大小战役无数,深受义军与百姓的拥护和爱戴。刘邦擅长笼络人心,身边数一数二的军师萧何,智慧过人、深谋远虑,亦不乏虎将,如樊哙、夏侯婴等,个个英勇无敌、能征善战。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安睡”,如此强劲有力的对手,难怪会不安。项羽攻入彭城之前,城中双方争论激烈,一方认定项羽必胜,另一方则坚持项羽必败。认定项羽必胜者,认为项羽有常人不可及之处,“羽之神勇,当世无双”,此言自他出征之日起便从军中流出,逐渐传至大江南北,近年更有愈传愈烈之势。他是无数热血男儿望尘莫及的精神领袖,是天下百姓心中不败的战神……项羽出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勇冠全军。而坚持项羽必败者,认为项羽骄傲轻敌,如他叔父项梁一般有勇无谋,将会因为同样致命的错误而折戟疆场。
巨鹿之战一触即发,彭城争论却愈演愈烈,项羽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其中缘由,很大程度在于那次的“问字”。“项羽”二字,给安居乐业的彭城百姓敲响了一记警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是有意为之,那幕后操纵者的目的是什么,看似推举项羽,实则将他推至风口浪尖。若胜,他势必成为天下人瞩目的焦点,牵一发动全身,他的一言一行将得到天下人的热议……若败呢,英雄浪得虚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项家自此无人,以项羽骄傲不屈的性格,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在我看来,项羽最大的竞争对手便是刘邦,此人不可小觑。他有项羽所没有的,而项羽有的,他未必就没有。比如说贤,项羽不及他贤,他能容人之短,听取谏言,可是项羽呢,以前还有一个项梁,现在能真正制住他的,恐怕只剩下军师范增了。说起范增,我倒是十分佩服,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甚为神秘,他在军中的威信与影响力丝毫不逊于项羽。“一山不容二虎”是项羽的底线,然而对于军师范增,他却是格外礼敬有加,尊其“亚父”。
万军之中,任主帅再有勇有谋,还是需要仰仗的军师。这令我想起了另一个人,华灯初上,他端坐城中,一身白衣,青巾束发,仿如万里尘中一片叶,明明轻微却不容忽视。匆匆一面之后,他去了哪里……若可以,倒是想引荐他,“士为知己者死”,他是真名士,肝胆相照,是否会为眼前人万死不辞?
那一天,我陪他饮酒至夜幕低垂,我们喝了很多酒,隔着朦胧的醉意,他对我说:“待到来年桃花盛开时,我们依然在桃花树下饮酒。”
“依然在桃花树下饮酒……”
这是一句不能当真的约定,我却信以为真。我们喝了一整夜的酒,坐在树下看桃花。桃花在我们的眼中成了虚幻的梦影,看不真切,铺天盖地的红盈满视线,再也容不下其它景色。那人坐在桃花中,唇角倾斜,宛若明月,我从不知,他也可以这般风流倜傥犹如翩翩佳公子。
我看着天上的星,自北向南,一颗一颗,闪烁着迷人的光亮。当中那颗极为耀眼的星辰,仿似黎明之前破空而出的剑光,明亮夺目,如日如月。传说,它是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亘古苍穹,发出无声的炽热的光芒,照彻永恒之夜。
古籍言:“东有大星日狼,狼角变色,多盗贼……”
“大星日狼”便指天狼星,天空最亮之星,其东南位居九星,称“弧矢九星”,其中八星如弓弧,一星如矢,故称弧矢。《开元占经》记载:“狼星,秦、南夷也。名曰候,一名天纪,一曰天陵。狼者贼盗,弧者天弓,备盗贼也。故弧射狼,矢端直者,狼不动摇,则无盗贼而兵不起。动摇,明大,多芒,变色不如常,胡兵大讨。”
《楚辞·九歌》歌曰:“举长矢兮射天狼,操弧矢兮反沦降。”以天狼比喻奸残的强盗,以弧矢射之比喻诛奸除恶。《楚辞》之言,实则以“天狼”喻秦,以“射天狼”喻抗击秦国。
云天苍茫,沧海空流,苍白带着蓝色光亮的天狼星熠熠生辉,吸引了无数孤寂的心。天空之狼安卧在夜空一隅,自西向东,银白的弓箭蓄势待发,对准西北天狼。
耳畔喷薄着热烈的酒气,豪情壮语恍若情人隐约呢喃:“至北、至南、至东方……这片江山……这个天下……终是我的。”
江山是你的,天下是你的,那么,谁会陪你坐拥江山、俯瞰天下呢?我抚摸着合眸沉静的眉眼,月光投下一片朦胧的阴影,他醉了,鲜少露出这般安宁无邪的神情。这时候的他,就如一匹深卧东方的狼,褪去一身的戾气,睡着的样子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心中微怔,他还只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哪,贵族出身的他本该承欢父母膝下,过着无忧无虑的世家生活,何苦受罪呢?是战乱还是不甘沉寂的命运?
男人如歌,一个男人能否唱出气势恢弘的歌,需要手中的剑为他起舞,需要胯下的马为他踏声,男人的辉煌,就如这天上朗朗白星, 堪与日争辉。时光滑过深寂的夜色,如迷宫缓慢旋转,变幻出遗落在灰烬里的箜篌,静静吹响那些淹没在红尘岁月中的过往。
我怀抱凤琴,轻轻弹唱……此生,不离不弃,海角天涯。
我做了一场梦,梦中看见一个黑衣持剑的男子,策马奔腾,以一种惊艳江山的气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出现在排山倒海的歌声中。残垣断壁,荒城古冢,大漠滔天,风沙万里,晚霞燃尽余热绽放遍野的辉煌。时光就此停滞,直到天荒地老。回眸间,长夜孤清,冷月无眠,沿着我荒凉的额,瑟瑟寒风吹起飞扬的长发,月光照亮风尘仆仆的身影……那人、那夜、那首歌,恰似我栖落远方的梦想。
是谁,在午夜深处轰然唱响,你静静寂寞,眼望苍茫,没有惜别,没有离殇。相遇不过大梦一场,你我皆是过客。
醒来,梦中江山,江山如梦。
秦三世元年(公元前206年),仲秋。
巨鹿一役,项羽带兵五万破敌二十万,逼得大将章邯投降,俘二十万秦兵。未几,项羽恐敌生变,坑杀二十万俘虏,敌军闻风丧胆。楚军大胜,项羽自立“西楚霸王”,定都彭城。项羽,成为天下名副其实的掌权者。
秦朝名存实亡,秦三世子婴杀赵高,灭三族,楚怀王熊心名为天下之主,实为傀儡。江山止息,天地肃立,风声潇潇,雨声茫茫,江汉之水,流过每一个人的心田,流经岁月的边缘深处……依旧是兵荒马乱,绝望的不是时局,而是时局下走得太慢的时间。
这日,我在院里修剪桃枝。我们经过漫长的分离、短暂的温存,又要投入无止歇的朝离暮别中。他很忙,非常之忙,忙得忘记了回家。偌大的院中只我一人,连钟伯也很少出现。
我垂眸凝思,他在彭城外驻兵,每日天不亮就去兵营检阅,更多的时候宿在城外,几日几夜不回来。城内很少看到驻军的士兵,百姓依旧如往昔一般生活,有人说:“彭城不像都城,倒像一座空城。”
彭城东襟淮海、西接中原、南屏江淮、北扼齐鲁,被誉为“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向来是兵家必争要地和商贾云集中心。项羽发迹于彭城,而彭城是刘邦的故乡……刘邦,自他回来之后多次提及此人,我无意间从他批阅的公文中看到此人的名字,特意圈出。他驻守城外,是因为忌惮城中……有人不服?抑或等待时机?转念一想,大可不必如此,项羽是何人,怀王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刘邦。
“夫人,”钟伯急匆匆走来,躬身一揖道,“项王命我转告夫人,今日有贵客登门,请夫人盛装准备。”
我心中一凛,什么人要他特意命我盛装准备?难道是怀王入城了?如此一想,心中忍不住酸楚,他要我献歌、劝酒……将我献给怀王……
我按捺激荡起伏的心潮,对钟伯笑道:“烦劳转告项王,妾已知悉,定不辱命。”
“喏。”钟伯一揖,转身离去。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镜中人容颜若隐若现,顾盼生姿,端丽清绝。我是一个美人,成长之中的我一点一点发觉着自己的变化。未遇到他之前,我为着我的美烦恼,生怕有一日因为这过分的美而折服于权贵。遇到他之后,我为我的美惊叹,并且深深庆幸,权贵也好,帝王也好,如果是他这般如天如日的人,美才当得起回眸一望。
我替自己挽起一个凤凰髻,看过凤凰花开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不在乎怀王熊心如何看待,我只要他,那个真正的天下之王主,当他看到我为他绽放的凤凰花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
长眉入鬓,面施脂粉,以燕支晕掌中,施之双颊,浅浅晕染,做“桃花妆”。额间一朵凤凰花,盛开极致,姿容华艳无双。我看着镜中盛装的自己,纵使容颜倾绝又如何,我只想做一个豪情女子,不被任何男人看轻。
我没有假手他人,一切都由自己亲手置办。我在乐府十年,日日对镜梳妆,知道如何令男人神魂颠倒,如何令他们痴迷疯狂。我向来素面朝天,偶尔几次盛宴,我会应齐叔之令盛装打扮自己,但绝不做这夺人眼球的妆容。我尽量在客人面前表现绝色的技艺,借此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让他们看我,又似看不到我。我发现,那些聆听我弹曲的人,他们往往不看我,而是透过我的曲子追忆那些消逝的虚无,再也没了乐致。
收拾妥当,我披上斗篷,怀抱凤琴,移步而出。所有人躬身站在门外,他们恭敬地低垂着头颅,没有人看到我隐藏在斗篷里的容颜。天色渐黑,我在风中聆听那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声一声,重重地踏在心上。
当先之人赫然便是项羽,他目光如炬,长发飞扬,踏雪乌骓扬蹄奔跑,一人一马,遥遥而来。然后是项庄、项伯……我看到许多熟悉的陌生的面孔,直至最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入视线。真是怀王……我心一颤,夜色如此寂寥,又如此薄凉,宛如我的心境。我将凤琴紧紧压在心口,抑制奔涌而出的气息。
“项王。”身后众人俯身跪下,只我一人风中站立,风吹起我的衣袂。
夜未央,此时无声胜有声。遥遥几步的距离,夜风无阻,四目相对,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惊艳,与隐晦的深沉。我淡然一笑,俯身行礼:“项王。”
只一瞬,他调转马头,乌骓踢踏着步子奔向身后。众人让开一条道,项庄、项伯带领护卫下马,单膝跪下。一辆马车向我驶来,在我身前停下。项羽下马,即刻有人跑至车驾前,双膝跪下、弓起身子,车帘被撩起,一只枯瘦的手伸出来,随即一只黑色的靴子踩在跪着的人的背上,项羽伸出手,与那只枯瘦的手相握,微微使力,那人从帘后缓步而出。
我看着相携而来的两人,久久移不开目光。项羽口中的“贵客”,居然是范增。
范增,项羽最为倚仗与信任的军师,是他劝说项梁立熊心为楚怀王,建立楚国政权。又是他,巨鹿一战,神思妙算,助项羽破秦四十万大军,一举夺天下。
“虞姬,”他唤回我的神思,炯炯目光落在我隐于幽夜的容颜,豁然绽放一抹笑容,“叫亚父。”
亚父?他要我叫范增亚父?四周鸦雀无声,我茫然地望着他,脑中轰然作响。
“羽儿,”不等我开口,范增转头道,“我只是你一个人的亚父,你怎可让别人乱叫?”
“亚父,”项羽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和悦,“虞姬不比旁人,她是我的妻子,理应称您亚父。”
“妻子?”这句话是范增问出口的,也是我想说的。他居然在自己的亚父面前,在众将面前……宣称我是他的……妻子。
“羽儿,你在说笑吗?”范增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如今天下未定,你就要娶妻生子了?就算要娶妻,也不该娶这……”
“亚父,”不等范增说完,项羽打断道,“我已经有了这个天下,何以不能娶妻成家?”
“糊涂!”范增的语气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你难道忘了,当初是怎么在你叔父灵前发誓的吗?男儿志在天下,天下未平,何以成家……如今你就以为自己得到天下了吗?那秦王子婴算什么?楚王熊心算什么?不要忘了,还有一个不知深浅的刘邦,你都当这些人好对付的么?”
项羽不再说话。我静了静,无视众人的目光,上前盈盈一拜道:“虞姬恭请项王、军师入府。”
是夜,项府,灯火通明。
项羽虽自立为王,定都彭城,然而他并未在彭城内建造王宫。城中除了这座宅邸,再也无他。是以,别人说彭城是空城,并非随口一言。
“亚父,我向您赔罪。”项羽扶范增至上座,随即躬身跪拜道,“方才一时鲁莽,冲撞了亚父,还望亚父不计较我的过失。”
“羽儿,你这是做什么!”范增没有料到万军敬仰的西楚霸王居然向自己下跪,慌忙起身道,“你快起来,这可使不得,你可是要做天下之主的,万万不可对人下跪。”
项羽起身,爽朗一笑道:“别人想都不敢想!可您是我的亚父,助我夺天下,何况我有错在先,受我一跪当得!”
范增听闻此言,面色颇为动容,半晌道:“好!好!我羽儿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天下……亚父一定帮你夺下!”
我站在门外,看着殿内情景,心中酸楚难当。项羽何等枭雄,向来不甘于人后,今夜向范增下跪,安知不是有意为之,令范增彻底为自己效力。思及此,心中不禁生起隐忧,范增足智多谋,心高气傲,只恨年迈体衰,不能征战沙场。今时他孤注一掷,将所有希望寄托在项羽身上,爱之深、心之切,有时反倒过犹不及。今日项羽肯俯身跪拜向他认错,随着时间推移,项羽声势渐大,待到真正称王的那一天,又岂会像今日这般对他认错呢……到那时,这位被尊为“亚父”的谋士,将如何自处。
“夫人,”钟伯在身后出声示意道,“现在进去吗?”
我一愣,转身接过他手中的匣子道:“让我来吧。”
推门而入,殿内相谈甚欢的二人转头望向我,“虞姬,”项羽疑惑道,“怎是你……”
刚出此言,他突然默不作声,只静静打量我。不仅是他,就连身边的范增也坐直了身体。我无视他二人的目光,将酒壶与杯盏置于案上,俯身一福道:“秋凉,暖了壶酒送给项王和军师。国家大事要紧,但,身体更要紧,望项王与军师保重。”
听闻我的话,项羽笑道:“好,果然是我的虞姬!进退有度,考虑周全,来,把酒呈上来,我与亚父共饮一杯!”
我轻挽嘴角,执起酒壶斟满两杯酒,端至二人面前。酒香四溢,范增眯起眼望着我。我无惧他的目光,展眉笑道:“天下大业,待项王执掌、军师辅助,还请两位多保重身体,黎明苍生寄予厚望。”
“说得好!”项羽当先接过,一饮而尽。
范增迟疑地伸出手,从我的手中接过酒杯。他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我,辨不出喜怒。项羽将空了的酒杯放入我的手中,对范增道:“亚父,虞姬一片心意,还请亚父成全。”
范增不言,将酒杯送入嘴边,一饮而尽。
“好!”项羽转头对我道,“虞姬,去把你的凤琴拿来,为我和亚父助兴一曲,我们……”他转身望向后者,“不醉不归!”
“烟雨蒙兮花又开,春风吹上小楼台,我的家,如世外……”我怀抱凤琴,边弹边唱,恍若那年与他初相遇,他一把剑斩了欲夺我性命之人的头颅,震慑当场。
“烟雨蒙兮花又开,”一个男声陪我轻轻唱道,“梦回走上小楼台,我的心,在云外,每当明月爬上来,尽是故乡风采……”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唯有不停地拨弄琴弦掩饰这突如其来的颤栗。声音低哑,幸好有他相陪,轻柔温情的嗓音盖住了我的颤音与微不可闻的哽咽。
“狂雨催我离家千里外,岁月把我容颜改,故乡回忆永远在心怀,恰似烟雨化不开……”我们深情相视,相识以来的种种过往弥散在彼此对视的眼中,仿若岁月流经,唯一不变的是他眼中的我,我眼中的他……
“羽儿,唉,我该拿你……拿你们怎么办呢……”范增打断我们的歌声与对望,语气似无奈似忧愁。
我羞赧低头,不想项羽听此言,向来冷峻倨傲的脸上竟绽开一抹孩子般的笑容,他忙拉着我的手道:“虞姬,还不快叫亚父!”
见他如此,我再看范增,他半眯着眼,果然没有再出声拒绝。只是那注视我们的神情,怎么看怎么觉得苍凉。他摆摆手,微转目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
“亚父。”我不再犹疑,俯身一拜,轻轻叫出口。
烟雨蒙兮花又开,
春风吹上小楼台,
我的家,如世外,
总有雨伞等着你回来。
烟雨蒙兮花又开,
梦回走上小楼台,
我的心,在云外,
每当明月爬上来,
尽是故乡风采。
狂雨催我离家千里外,
岁月把我容颜改,
故乡回忆永远在心怀,
恰似烟雨化不开。
烟雨蒙兮花又开,
春风吹上小楼台,
我的家,如世外,
总有雨伞等着你回来。
烟雨蒙兮花又开,
梦回走上小楼台,
我的心,在云外,
每当明月爬上来,
尽是故乡风采。
烟雨蒙兮花又开,
叫我怎忘怀。
曲终人散,项羽和范增去了书房,我独坐房中,一个人静静对着镜中的自己想心事。月光透过洞开的窗户洒进来,不用点灯也能看见镜中人的容颜。秋夜静凉,我借着月光对镜卸下妆容,既然来者不是怀王,再留着这妆容便显得多余讽刺,他不是不知道……
“在想什么?”
镜中多了一个人的身影,对影双双,男子执梳,女子静坐。漆黑的长发瀑布般地洒下来,他执着梳子,轻轻为我梳发。
“你今天……是为了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吗?”长发垂顺,他将木梳搁置在妆台上,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俯身凝视我。
“我……”我垂下眼眸,不敢与他对视。
“嘘,你不用说,让我来猜……”按住我肩膀的手转而揽住我,就势坐到我的身边。“我猜,可是怕我将你赐给哪位达官贵人?还是说,我近来一阵子没有回来,怕我丢下你?”
他的话语温柔中荡漾着一片涟漪,难得静好的时光,我不禁轻笑出声。
“都不是,”我斟酌着措辞,柔柔地望向他,“不是你……叫我盛装打扮的么?”
“哦,这么说,我猜得不对了?”他的脸庞贴过来,嘴角含笑,眉间深郁的折痕若隐若现,“我的虞姬,何时会藏心思瞒着为夫了?”
为夫……我心中一紧,抬起头望着他,四目相对,我鼓起勇气道:“你有想过……娶我为妻吗?”
“妻?”他失神地望着我,似要从我的眼中看出什么。半晌,他道,“虞姬,正如亚父所言,大丈夫志在天下,天下未平,何以成家……我,恐怕要食言了。”
“不,”我说,“我可以等,地老天荒我都可以等。我只是想要你一句话,此生,不离不弃,我跟随在你左右,你就是我的夫……而我,想要成为你的妻……你一个人的妻。”
他凝视我,许久许久,在我等得快要流下眼泪时,叹道:“虞姬,你早已是我的妻。”说完,俯身深深地吻住我。
这夜,月光皎洁,天上有星,地上有树。两个相依相偎的人,温柔缠绵,暧昧的气息充斥在静默的空间,微凉的秋夜不禁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暖意,让人心为之醉、为之沉溺。这夜,星不语,两颗心贴得很近,我闻到他身上的酒香,散溢在唇齿之间,化作浓浓的爱意。这一刻我深信,他是爱我的,只愿娶我为妻。纵使弱水三千,独取一瓢饮。他是月下仙人,是征服我的王者,不顾山重水重,不惧千军万马,在这迷人的静好的秋夜,执起我的手,一同唱响一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骊歌。
为他忍受再多的苦楚也值得,为他忍受再长的寂寞也甘愿,因为他是我的王,我的夫。
月光照无眠,夜空铺展瑰丽的星图,从南到北,从此岸到彼岸,默默无声地见证,默默无声地守护。风吹开了窗,风声如歌声,仿佛从云端飘来。相思鸟扇着翅膀划过悠远的天际,飞落的羽毛如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播洒爱的希望。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今夜是我,虞姬,成为一个妻子的开始。
次日,项羽去军营,范增留在了府中。我梳洗一番,去东院拜见他。
“军师。”项羽不在,我称呼他“军师”。范增微微皱眉,他料到我会来,却未料到我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两个字,军师。
“为何不随羽儿叫我亚父?”他问道。
“亚父是项王的专称,再者,虞姬没有资格。”我俯身,不卑不亢地说道。
“难怪羽儿会看上你……”他回眸望了我一眼,声音不疾不徐,“果然有几分胆色。不必拘礼了。”
“谢军师。”我起身,垂首站立。
我是一个妇人,无论项羽许我怎样的宠爱与地位,在这个如师如父的男人面前,我必须谨守本分,切勿逾越。
“坐。”他示意我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道,“你来找我何事?”
“昨夜项王对我说,他打算修建王宫。”我想了想,说道。
“哦?羽儿不在城内住我是知道的,这也是我嘱咐他的……他现在突然要修建王宫,怎不事先和我商量?”
“许是项王临时起意。昨夜我听他无意道出,彭城百姓谣传项王畏惧城中势力,不敢带兵入城……这王当得……不如他在战场上威风。”
城中有人散播谣言,背后定有人蓄意为之。昨夜一夜温存,也一夜未睡,他对我说起近来烦恼的事,愤怒之余真想把那些造谣生事的人一并抓了。我安抚他,不如听军师一言,看如何化解。所以,今日面见范增,虽未事先告知,但我想他心底是知道的。
“你可知,妇人不可干政。”范增看我,目光如刺。
“虞姬深知此言。”我惶恐起身,俯身道。
“那你又为何左右项王的决策?你今天来告诉我,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讽刺我这个老头子在羽儿心中的地位不比你虞姬?哼,我告诉你,江山与美人,羽儿掂得清孰轻孰重!若是他选美人不选江山,那就不是我范增尽心辅佐的项羽了!”
“军师误会了,”我惶急辩解道,“虞姬深知军师在项王心中的地位,虞姬万万不可攀比。虞姬只是担心项王,昨夜他忧思难眠,心中一直记挂着彭城安危。彭城看似已是囊中之物,然而自古以来,彭城连接南北要塞,商贾云集,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秦国已是强弩之末,虽然诸侯恭称一声‘秦王’,但谁都知道,这天下已是项王‘一声号令万军而起’的天下,项王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
“你倒知道得不少。”范增眯起眼,声音没有刚才那般尖锐。
“虞姬不敢。”我继续道,“我在彭城数年,观彭城百姓对项王饱含景仰臣服之心,项王入主彭城实乃民心所向。然,彭城不乏心系天下的能人志士,项王并非如外界所想那般畏惧……项王此番作为,一是向外界宣称就算不用武力,彭城也是王的都城,心有不轨者根本无机可乘。其二,项王借此告知怀王也告知全天下,项王拥兵称王,并非看重王的声名,而是为保家卫国、复楚灭秦所为,此为项王保全了仁者忠君之名。第三,项王许久不建王宫,屯兵在外,也是为了警告城中那些不甘俯首称臣的官僚显贵,若有人在城中兴风作浪,就算要他死,也要死在项王的剑下,永无逃出生天的机会。虞姬认为,项王之所以按兵不动至今日,是听从了军师您的指点。而今,时机已经到了。”
我知道此番言论会让范增忌惮,但我更不想让他看轻,认为我不过是一个庇护在男人羽翼之下的轻贱女子。
“你还知道什么?”范增沉声道,他的神情已不再如方才那般睥睨。
“虞姬什么都不知,虞姬不关心天下大事,唯一关心的唯有项王而已。所以,虞姬只知道如何才能够助项王,如何做才对项王有益……就算为项王死,虞姬也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范增听完我的话,面色如水,缓缓点头道:“倒是不枉羽儿对你一片痴心。秦王、怀王都不足为惧,要忌惮的是那些背后使招的小人……小人也是阴谋家,尽管行径令人不齿,但,天下本来就是要不惜一切手段得来的。刘邦其人……”范增垂眸沉思道,“倒是不可小觑。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刘邦一介草莽,不比羽儿世家出身。只是,羽儿性急冲动,做事凭一个‘勇’字,须知勇可贵,智更可贵。刘邦身边不乏智勇双全的谋士虎将,如今他按兵不动,彭城内看似平静,实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些蠢蠢欲动、伺机而发的乱臣贼子,无一不把矛头对准了羽儿……羽儿……他还太年轻啊。”
“军师不必忧虑,项王虽年轻,然而雄心勃发,实力非凡。加之项家世代将军庇佑,又有军师神机妙算从旁辅助……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时间能够证明一切。”
“好一个时间能够证明一切!”范增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舒心的笑容,“虞姬,今日与你一番对谈,令老夫刮目相看。你有勇气,有胆气,也有智慧,你最让老夫放心的是对羽儿的一片情意……也罢,老夫不再为难你,待到天下大定,羽儿登基为帝,我让他许你一个名位。”
他还是不接受我,我心中苦笑。我根本不在乎项羽许我什么名分,就算有朝一日他登基为帝,我不过是他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位,日日枯守宫中,盼他垂怜。若可以,我倒宁愿做与他并肩打天下的女子,可以为他而伤,为他而死……哪日他登基为帝了,就是我虞姬的死期——因为,我要他项羽,永生永世地记住我。
我走出范增的居处,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天空晴朗,秋阳似一面如玉的圆盘,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我信步走向一簇花丛,这些花是我在府中无聊的时候栽种的,如今已经形成了一片花海。
“青丝换白发,晚晴呓烟云。若为闲愁顾,此生慕来生。”
我边走边吟,看着这些或开得正盛或收拢花姿的花朵,怜惜之意顿生。女人,尤其是处在深闺之中的女人,最不应该做的便是顾影自怜。女人容颜就如这花期,此一瞬开得正艳,下一瞬便是花败之时,容颜再美,也有凋零的时刻。所以,女人不应该为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而庆幸,甚或骄傲,女人要想征服一个男人,必然是用此心换彼心,用自己的心征服所爱之人的心。
熹微的阳光落在我的手中,我抿唇一笑,抬头看天。晴天丽日,云影迷潆,柔和的光自天顶倾泻下来,金色暮光中,白羽掠过天际。一阵微风从西边轻轻吹来,顺着风的方向望去,逆光之处站着一个人,银纹锦袍,面容如玉。夕阳将一片淡青色的树影投在他的身后,英俊的面孔在树影的衬托下光芒万丈,美如太阳。黄昏转瞬即来,鸟群被风追逐,掠过庭院,向着归巢飞去。明亮的光自我脸上一闪而过,瞬间惊艳万里江山。
“你回来了。”我看着他,露出真心的笑靥。
义帝元年(公元前206年),立冬。
秦三世子婴在位仅四十六日,项羽率军攻破都城咸阳,子婴逊位。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怀王称义帝,改年号为义帝元年。
又是一年冬来到。项羽建造的宫殿历时三个月,已经初具雏形。此时的项羽并不在彭城,而是在远隔千里之外的咸阳。如今的咸阳已经不再是秦国的都城,项羽带兵攻入咸阳,秦国最后一位君王子婴逊位,但是,逼子婴逊位的并不是项羽,而是刘邦。
刘邦其人,不可小觑。范增曾经对我说过:“秦王、怀王都不足为惧,要忌惮的是那些背后使招的小人。小人也是阴谋家,尽管行径令人不齿,但,天下本来就是要不惜一切手段得来的。”
我深以为然。刘邦是权谋家,在战场上,刘邦或许胜不过项羽,但是在战略布局、用人使计方面,项羽不是刘邦的对手。诚如曾经的预见,刘邦有项羽没有的,而项羽有的,刘邦未必就没有。那一天我未对范增说出口的是:“时间能够证明一切,位居下风的不见得永远位居下风。今日你胜我败,他日就是我胜你败。”
我长舒口气,呼出心中久散不去的阴霾,一个人走在街道上。府邸又恢复了我一个人的冷清,我没有告知钟伯,只是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我走在萧条冷寂的街道上,今日有风雪,家家户户关门关窗,往日喧嚣拥挤的大街变得空旷无人。苍灰的天空仿若罩上了一层烟雾,雪花落在我的肩头,我一步一步踩在雪中,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我回头一望,都是我一个人走过的足迹。
“姑娘,风大路滑,需要我捎你一程吗?”一辆马车停在我的身前,一人撩开厚重的帘布,对我说道。
我一笑,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我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要与谁同行的想法,我只想一个人在这风雪天气随处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走累了,歇一歇,钟伯不见我,自然会出来找我,我只要在他认得的地方安心等待就可以。
那人见我不理,不再多言,吩咐车夫赶马离去。我看着马车离去的身影,茫茫风雪中留下一个模糊的圆点,心想,真是个有自知之明不怜香惜玉的人哪……随即又自嘲一笑,是我自己拒绝了人家,难道还要人家不依不饶不可么。
我迈着艰难的步子,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一个地方。我抬起头,一座气势恢弘的宫殿映入眼帘。真是他的手笔,飞檐走壁、穹顶华盖、亭台楼阁……宛若他的战场,又如他的故乡。这是一座气势伟岸气势也清雅的宫殿,仿佛男人与女人的结合体。我想到他,看起来并非附庸风雅之人,然而相处久了,知悉他并没有抛下贵族公子的喜好与修养。
这是真正的他么,他用一座宫殿来表明心意,犹记得那夜的誓言:“虞姬,我要建造一座宫殿,有我的影子也有你的。我要让天下人看到,我项羽不是一个只会行军打仗的武人,我也有男儿豪情的一面。我可以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帝王,征服天下的男人,也征服天下的女人……虞姬,征服,由你开始。”
虞姬,征服,由你开始。
如果一个男人用一座宫殿、用天下征服一个女人,那么一个女人呢,她是否可以用爱、用一颗至死不渝的心来征服他。
“姑娘,”我回首,依旧是风雪中的那辆马车,依旧是掀帘欲捎我一程的那人。只见他露齿对我一笑,说道,“我要去咸阳,可否邀你前往?”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知道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带我去见的人。我环顾四周,不知不觉中,踢踏而来的马匹、盔甲持剑的战士,以及面前这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马车……真像一曲《十面埋伏》。我无心拒绝,也没有机会拒绝,这本就是一出早有预谋的埋伏,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不是明日,终有一日。
我微微一笑,笑颜映入漫天漫地的风雪中,苍茫了谁的视线。那人面色微愣,想不到我会是这般反应,不待他开口,我道:“先生可否告知姓名,也好让我日后伺机报答。”
“报答……”他怔怔凝视着我,随即明白过来,不羁一笑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萧何。”
萧何,刘邦麾下第一谋士。
义帝元年(公元前206年),咸阳。
刘邦率兵入关中,到达灞上后劝子婴投降,子婴用绳索缚住自己,携玉玺与兵符,以亡国之君的身份迎接刘邦。一统六国、成就盛世辉煌的大秦帝国,在秦三世子婴双手献上玉玺的这一刻,灭亡。
我从马车中走出来,迎面见到了一个背影熟悉的人,似感应到我的目光,他转过身,对我微微一笑,目光好似能融化冰雪的霭霭春光。
“姑娘,一路可好?”
我看着他,久久无言。站在我面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彭城为我测字之人,张良。
“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想不到会在此地见到先生……”我说,“恕虞姬直言,此番作为是先生有意为之吗?”
“是。”他凝视我,毫不避讳道,“还请姑娘见谅,良承诺,良在一日,绝不让人伤姑娘分毫。”说罢,向我深深一揖。
“那么,”我吸一口气,问道,“虞姬再问先生,当日在彭城也是先生有意为之吗?”
“不,”他说,“当日是我第一次见姑娘,我见姑娘容颜清华、谈吐不凡,真心想为姑娘尽一份绵薄之力……未曾想,姑娘便是彭城百姓口口相传的虞姬。”
“那先生以为,众人口中的虞姬如何?”
“未见姑娘之前,我对虞姬没有印象,只知是项王的爱姬,项王为她斩杀一名秦国大将,成为彭城内一件美谈……后来无意相见,起初我未想你就是虞姬,只是在你说起你的那位良人时,隐约有所知觉。想来,能够倾倒项王那般当世英雄的,必然是一位无双女子。”
“先生如何就认定是我?”我想知道,我一直被隐藏得很深,一面之故,他怎知道我就是虞姬,又凭什么以为虏我来咸阳能助他们完成大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想要打听到你不是没有可能。何况,我与你共住一城,久而久之,多少也会知道些。我原本不相信一位美人能够左右项王,然而,多亏了我们那次相见,令我相信,你是他心中一座不可攻破的城,只有你,才能令他倾城。”
“先生,”良久,我说道,“虞姬只是一介女子,并不想成为谁的筹码。如果先生认为就凭虞姬能令项王倾一座城池的话,那先生太高看虞姬了。虞姬记得先生说过的话,男儿心深如海,万不可因野心迷失了自己。天下之所以战火不熄,就是因为男人的野心太过旺盛,野心如火,呈燎原之势,燃尽苍穹。虞姬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天下太平,因为……战争一日不结束,相爱之人便永无团聚之日。”
“说得好。”
我回首,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向我们走来,张良拱手一揖,他微微转身,同样拱手还礼。见我看他,他缓缓一笑,身上散发出的王者气概与项羽竟有几分相似。
“姑娘,我们见过面的。”他说。
我定定看着他,看了许久,记忆的碎片如穿透天空的光线,纷至沓来。那一年、那一日,我在彭城街市,有目光向我掠来,只一瞬,又淹没无痕。就算不认识我,也该认识项府的车驾;就算不认识我,也该认识那回眸一望的惊鸿。
原来,早在认识他之前,他就已经认识了我——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