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吴易奚再回道宅子,就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这男人顺着那点起了灯笼的回廊踱进书房,猝不及防就瞧见江胥正点了一盏小灯坐在窗下,低垂着脑袋往那宣纸上头画着什么,吴易奚目露好奇之色,刻意放轻了脚步凑去一瞧。
那雪白的宣纸给烛火染上暖光,平直的线条在纸张上头交汇,零零散散还画了些半圆方格。吴易奚偷偷摸摸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正要开口就见江胥蓦然抬起头来,两人便都给对方吓了一跳。
江胥正照着原先的映像画那铺子里头的设计图,她注意太过集中,外头又刮着微风,树叶沙沙作响,就是凝神细听也不一定能分辨出那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是以等江胥落下最后一笔,正要抬头舒缓一下酸困的双眼,猝不及防就瞧见面前投下一片人形的阴影来。
江胥心底倒没多少慌乱之意,许是对吴易奚过分熟悉,或是信任这宅子里头的下人,江胥蓦然抬头,也不过是被吴易奚惊着罢了。
是以这两人对上了眼,吴易奚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安抚,就见江胥眼底漾出笑来,在那暖黄的烛火底下更添两分柔软纯善。吴易奚便也安下了心,跟着露出微笑,低眼去瞧了瞧江胥手底下的宣纸,温声询问道:“胥儿这是在画什么?”
江胥却是笑眯眯地歪了歪头,答非所问的开口道:“少爷难不成还不打算进屋啊?是在外头待久了,舍不得进来?”
吴易奚倒也不介意这促狭的玩笑,就冲江胥稍一点头,转身绕进了房里。吴易奚前脚才埋进房门,江胥就搁下那墨笔宣纸,转过眼来笑着道:“陈玉那头已经没事了,我让她这些天注意休息,先拘着她些,不能让她往米行那头跑了。”
吴易奚也是深以为然,肃容点了点头。接着,江胥就将桌上那宣纸扯了过来,半干的墨迹在烛火底下泛着莹润的光,溢出几不可闻的墨香来,吴易奚便往跟前凑了凑,借着那点月光和烛火去瞧那图样。
江胥只看他神情也知这男人定是瞧不明白现代的房屋设计图,江胥轻咳一声,谦逊的解释道:“这是我给铺子画的设计图……”江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那微红的面颊比那外头的晚霞还要艳丽灿烂两分。
“就是……”江胥沉吟片刻,到底脸皮薄,红着脸吭哧半天,才勉勉强强忍住了没去解释这画图方法的来源,厚着脸皮勉强据为己有,她抿了抿唇,迟疑着低声道:“我自己想了个法子,把那屋里的布置画了画。”
两人相处这么些日子,吴易奚哪里能瞧不出江胥的窘迫?不过他心中有数,倒也不戳破,只眼底含笑凑到跟前,凝神细看。
吴易奚不闻不问,江胥心头那点纠结之感就淡了许多。她轻咳一声,抬手在那图中的凹陷处一点:“您看,这就是咱们当街的大门了。”这话音还没落,江胥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只瞧了两眼那图,记得不大清楚。”
吴易奚便只笑笑,从那衣袖里头拿出地契来,跟江胥手上的宣纸一比。只见上头横平竖直,活脱脱就是个放大版的地契。吴易奚倒是并未夸出口,可那眼底却尽是赞叹之意,烧的江胥面颊泛红,再不敢谦虚迟疑了。
她就赶忙将那宣纸往桌上一铺,大刀阔斧的解释道:“您瞧这儿,进门的地方要仔细装点,姑娘家们才能觉得你这是个精细的地方。”吴易奚哪里知道那些个姑娘家的心思,不过江胥这般笃定说出的话,他向来是只管点头的。
江胥瞧他那副模样也是无奈,可心底却是被这男人的偏听偏信哄的熨帖又舒坦,面上笑容也浓重了几分。她那青葱似得指尖就往那纸上一点,又接着道:“我把这大厅砍成两半,柜台要放到后头去。得让姑娘们一进门就瞧见两排的顶柜。”
吴易奚听得认真,江胥也乐意细致的讲下去,就絮絮叨叨地道:“我们的药妆本就不大,将那些物件按照用处分了类,再摆在不同的柜子上头,齐齐整整瞧着就让人喜欢。”吴易奚闻言便稍一思索,只想着那青瓷瓶子模样淡雅,齐整的摆了满满一派,就似是夏日里头拂面而来带着竹香的凉风,令人打心底里头觉得舒坦。
到了江胥这儿,瞧见的便是这男人眼底懵懂霎时褪去,转而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点了头应下。还不等江胥面上露出笑意来,吴易奚便抢先道:“按照胥儿这想法来做,别说这小小街市,哪怕在整个镇子里头都是头一家。”
吴易奚笑着摇了摇头,神情里头又是骄傲又是无奈:“胥儿这般睿智清明之人,若是身为男子,怕是就没我什么事了。”这男人话虽如此,自个儿却没什么自惭形秽的意思,反倒玩笑似的伸出手去,那双筋骨分明的手勾起江胥鬓边一缕软垂的墨色长发,轻巧的别去耳后。
借着那点暖黄光线,江胥遮住了通红的耳根,若无其事的伸出手去拍掉了吴易奚的手掌,顾左右而言他一般又指向了那早已讲解清楚的图纸,低声催促道:“您可少来,快看图了!”
……
那图早就没什么可讲的地方,江胥最后是红着一张娇嫩的小脸躲回了陈玉那头的偏院,不过这也正巧,让她得以在第二日一大早便将那来者不善的女人正正堵在了院子里头。
一般这整个院里能睡日上三竿的也就江胥一人,陈玉身为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每日除了提前拾掇衣裳伺候洗漱,还要将这后院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务安排妥当,起身之时大多天都还没亮透。
不过昨日江胥才叮嘱过她休息,陈玉也算是理直气壮,是以今日就埋在被窝里头睡了个天昏地暗,反倒叫江胥起的比她还早了些,江胥起身也没去叫她,就自个儿坐在那小院里头吹风。
一大早的阳光还不算刺眼,微风也是带着些凉意的清爽,江胥惬意的眯起眼来,躲在那树荫底下甚至还有了些小憩的念头。底下的小丫鬟就是这时候进的院子,因得不是主家的住处,那小丫头连门都没敲,自顾自就迈过了门槛。
可她那眼睛才抬起了,正跟窝在藤椅上的江胥面面相觑。江胥一个现代的芯子本就不大在意那些个繁文缛节,眼瞅着这小丫头眼底透出慌乱来,就有意出言安抚一二。可还没等江胥开口,就见那姑娘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却是并未开口解释,反倒侧过身子,将外头候着的人领了进来。
江胥那地方正是个死角,半点瞧不见院外站了什么东西。可偏偏那遣词造句太过熟悉,就连语气也是江胥这几日听多了的冷嘲热讽,明明那脚还没迈进大门,就已经张开了那张尖酸刻薄的嘴,嘲讽地道:
“诶呀,倒不愧是吴家三房的大丫鬟呢,瞧瞧这架子摆的,还没过门就敢让婆婆等在外头,若是日后我们周业真娶了这女人进门,我还不得跟伺候祖奶奶似得伺候她啊?”本不过是两句抱怨,可估摸着是瞧着前头引路的小丫头逆来顺受,半句话都不应,那老板娘再开口时就更过分了些:
“要不是丫鬟呢,那爬上枝头变了凤凰啊……”江胥听得就是一股子无名火起,甚至比她自个儿受了人嘲弄还要愤怒两分。那小丫鬟明显也是知道陈玉为人的,她将后头那老板娘的视线挡了大半,愤愤不平的看向江胥。
江胥向来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还不等那老板娘话音出口,就先一步不屑地嗤笑道:“我还当是谁呢,能在我吴家的地界上说出这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话来。”江胥这一开口就是老阴阳人了,明明话里话外没一个脏字,可听来就让人难受的厉害。
偏偏这一句话还没完,江胥从那树木掩映之间探出头来,故作惊异的道:“诶呀,这不是我们吴家米铺的掌柜夫人吗?什么风给您吹到我吴家后院来了啊?”
江胥偏就眼将那后院两字咬得极重,摆明了就是自傲骄矜的态度。那掌柜夫人没见过江胥女装的模样,一时只觉得这院子里头的小丫头说不出的眼熟。那眉眼昳丽的模样还真将老板娘冲了一下,一时没说出话来。
可这女人本就性子泼辣,又不知江胥身份,自然就将这出现在下人院中的小姑娘当做了谁的陪嫁丫头——
是以这女人一声冷哼,针锋相对地讥讽道:“吴家下人一个两个就是这幅模样,估摸着也就在这主人家呆不久了吧?做丫头的就还是本分些,别仗着自个儿有张漂亮的脸蛋就觉着能得主家青睐了。”
老板娘上前两步,绕着江胥慢悠悠地踱了一圈,这才笑着道:“省得到时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平白惹得一身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