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的厮杀，自晨曦初露一直绵延至残阳如血。统领叛军的王伏宝，眼见着己方伤亡数字如疯长的野草般节节攀升，终是从那盛怒的迷雾中渐渐清醒。
“将军呐，决然不可再打啦！敌军显然早有算计，就盼着咱们被怒火冲昏头脑，一头撞上去。再这么打下去，率先土崩瓦解的必是我军呐！”凌敬死死拉住王伏宝的衣甲，满脸的苦涩如深秋的霜露。
王伏宝疾步跨至阵前，举目远眺，面色瞬间如墨云压顶般阴沉。只见敌军的弩手，不单在正面壁垒森严，两侧那尚未倾塌的寨墙上，亦是密密麻麻布满了弓箭手。正前方，隋军的刀盾手与枪兵，如狡黠的猎手，不断将己方将士引入预设的陷阱，而两旁的弓弩手则如夺命的厉鬼，一刻不停地朝着后方倾泄箭雨。如此情形下，敌方每倒下一人，己方至少得付出三条性命。诚如凌敬所言，再这般僵持，最先支撑不住的，无疑是他们。
“这贼子好阴毒！”此刻王伏宝已然洞悉，那薛万彻分明是蓄意激怒他们，而后用这般狠辣手段来蚕食己方兵力。心中纵有千般不甘，却也只能无奈地下达鸣金收兵的指令。再这么耗下去，恐怕连等候窦建德援兵的机会都将丧失殆尽。
铛铛铛~
清脆的鸣金声乍起，叛军如退潮的海水般迅速后撤。薛万彻缓缓放下手中弓箭，双臂仿若灌满了铅，沉重得仿若不属于自己。这整整一日的混战，他至少开弓百次，饶是他力大无穷，此刻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速速重新搭建寨墙，严密提防叛军夜袭！”薛万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险些如身旁的将士般，一屁股瘫倒在地。但他身为三军主将，此刻绝不能显露丝毫怯懦。强忍着疲惫下达数条指令后，才拖着仿若被抽干了力气的身躯，准备回营休憩。刚一转身，便瞧见宇文宬在几名将士的簇拥下，稳步走来。
“先生，这一仗，终于是险象环生中取胜了。”薛万彻面色略显虚弱，苦笑着望向宇文宬。
“嗯，将军着实辛苦了。”宇文宬微笑颔首，目光扫过那满地狼藉的尸骸，转头对身旁一名将领吩咐道：“传我将令，命三军将士，将这些敌军尸首收拢起来，用粮车装载妥当。”
薛万彻听闻此言，心中猛地一紧，这家伙莫不是还想故技重施？若是叛军再度发起这般疯狂攻势，自己恐怕难以招架！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先生，你……”
“文缺无需担忧。”宇文宬瞧了薛万彻一眼，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此番此举，并非要再度激怒那王伏宝，而是要令其胆寒，摧垮他们的士气！”
“这是何意？”薛万彻满脸疑惑地看向宇文宬。
“将军且去安心休息，明日自见分晓。”宇文宬微微一笑，并未再多做解释。
薛万彻见状，无奈地长叹一声，摆手道：“都依先生的吩咐行事，不得有违！”
“喏！”一众将领齐声应和，依着宇文宬的指示，将一辆辆粮车腾出，开始搬运叛军将士的尸体。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王伏宝再次击鼓升帐。
“昨日我军伤亡究竟如何？”王伏宝望着麾下将领，不过短短一日，竟少了好几人，余下的将领也个个带伤。他只觉喉咙干渴得好似要冒烟，瞧了一眼闭目不语的凌敬，苦涩地问道。
“回将军。”郭超上前一步，面色同样凝重苦涩，“昨日一战，我军伤亡堪称惨重。不算轻重伤员，单战死者便有四千余人，重伤八百有余，轻伤更是难以计数。”
在这残酷的战场上，重伤员与死人并无太大差别。即便侥幸存活，若将领心怀仁慈，及时救治，或许数月之后，还能重上战场；可若将领吝啬那笔救治之资，任由其自生自灭，那重伤员多半是性命难保。
算上昨日，再加上之前夜袭失利，被困死在隋军大营最终被割首的那五千将士，仅仅两日之间，叛军便折损了万人之众！
至于薛万彻那边的伤亡，虽无确切统计，但料想定然不会比这边更多。如今论及兵力，双方经此接连两场恶战，差距已然微乎其微，甚至薛万彻一方的兵马，或许比叛军还要稍多一些。
“先生，我……”王伏宝转头望向凌敬，满脸皆是苦涩无奈。
“胜败乃兵家常事。”凌敬幽幽叹息，缓缓摇头，“只是望将军经此一役，能牢记‘将不以怒而兴兵’这句话。这些将士可以愤怒，但将军身为三军主帅，无论如何，都不可丧失冷静。”
人一旦失了冷静，便极易做出诸多不智之举。若是寻常百姓倒也罢了，可王伏宝身为三军统帅，一旦他失去理智，对这支军队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王伏宝定当铭记先生教诲！”王伏宝神色肃穆，随即看向凌敬，问道：“只是接下来，我军该当如何行动？”
王伏宝望向凌敬，苦笑着询问。
经此两战，叛军的兵力优势已然荡然无存。在新的援军未至之前，想要再轻易兴兵，显然已无可能。
“等！”凌敬沉吟少许，缓缓吐出一个字。
“呃……”王伏宝一脸茫然地看着凌敬，就这么简单？
“我军虽败，但薛万彻同样历经连番恶战，其境遇未必比我们好到哪去。此刻他虽暂时得胜，但以其兵力，想要攻破我大营，亦是困难重重。将军只需严守营寨，整顿士气，待主公援军一到，便是破敌之时！”凌敬耐心解释道。
“好，就依先生所言！”王伏宝闻言，点头称是。如今他可不敢再贸然出兵了。
恰在此时，营外陡然传来阵阵哀乐之声。王伏宝和凌敬同时眉头紧皱，郭超面色一寒，厉声道：“是何人在此喧闹！？”
“回将军，是薛万彻派来的人马，正在营外吹奏哀乐！”一名守卫营帐的护卫在帐外高声回禀。
“混账东西！”王伏宝猛地一拍桌案，瞥见凌敬投来的目光，才强压下胸中怒火，沉声道：“为何不将他们赶走？”
“将军呐，不好驱赶呐！他们是来送咱们将士遗体的。”营外的护卫哭丧着脸说道。
什么？
王伏宝眉头紧皱，看向一旁的凌敬，却见凌敬亦是眉头深锁。随后，凌敬看向他道：“应是薛万彻派来的使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规矩可不能破！”
旁人或许不知薛万彻的真实底细，但凌敬作为窦建德身边的高级幕僚，自然清楚。况且此番人家是来送回尸体的，于情于理，都不好做得太绝。
“让他们进来！”王伏宝郁闷地挥了挥手。
“喏！”
一名将领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凌敬思索片刻，也站起身来，挥手道：“打开营帐！”
“喏！”
两名护卫将营帐的门帘拉开，一股裹挟着浓烈腥气的冷风扑面而来，让王伏宝等人不禁眉头大皱。凌敬心中更是一沉，只见那些来人中，仍有人不停地吹奏着哀乐，原本义愤填膺的叛军士气，瞬间如被霜打的茄子般低落，甚至有些将士已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想起之前王伏宝跟自己说起薛万彻的能耐，凌敬微微皱眉。依王伏宝所言，这种事，不太像薛万彻这等行事风格之人会做出来的。莫不是薛万彻背后有人为他出谋划策？难怪如此！
一名隋军将领气宇轩昂，在两名护卫的引领下步入帐中。他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最终落在王伏宝身上，微微拱手道：“见过王伏宝将军！”
这一回，在薛万彻手上吃了如此大亏，王伏宝自然没什么好脸色，闷哼一声，摆手道：“少废话，薛万彻叫你来，所为何事？”
“特来送还贵军阵亡将士的遗体。”那将领微微点头，“我家将军言，你我双方各为其主，沙场争战，生死有命。然我家将军钦佩王将军武艺，亦不忍这些阵亡将士死后曝尸荒野，故而特命末将前来，归还贵军将士遗体，使其得以入土为安。”
“就只是如此？”王伏宝思索良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不禁皱眉问道。
“正是如此。”隋军将领点头回应。
“现在将士们的遗体，本将军收下了，你可以滚了！”王伏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今只要瞧见与薛万彻有关之人，他便满心烦躁。
“末将告退。”对方倒也不以为意，插手一礼后，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那将领正要迈出营帐，凌敬突然出声。
隋军将领闻言，皱眉看向凌敬：“这位先生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凌敬捻须笑道，“只是我与你家先生多年未见，如今却在这战场之上狭路相逢，实乃造化弄人。劳烦你代我向你家先生问好，他日若能休战，再与他把酒言欢。”
“这位先生认得我家先生？”隋军将领一脸疑惑地看向凌敬，态度也恭敬了几分。
“嗯。”凌敬微微点头。
“不知先生尊姓大名，也好让我回禀我家先生。”隋军将领躬身询问。
“你便说……”凌敬思索片刻，道：“南阳故人，他自会知晓。”
那隋军将领闻言点了点头，见凌敬没再言语，便告辞离去。
“先生，那薛万彻营中，莫非有你相识之人？”王伏宝一脸不解地看向凌敬，皱眉问道。
“是否熟人，我亦不能确定。不过这几日来，这隋军先是识破我军计谋，而后又用计激怒将军，如今更是以我军将士尸体来搅乱我军军心。这等手段，绝非薛万彻这等行事风格之人所能想出。其背后，恐怕有人为他出谋划策。我方才所言，不过是出言试探而已，没想到，其军中果然有人为薛万彻运筹帷幄。此人用计之狠辣，实乃我生平仅见！”凌敬凝视着隋军将士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寒芒。
“你是说，这些将士的尸体，是敌军的计谋！？”王伏宝大惊失色。
凌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