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携众将返回营帐,面色仿若严霜凝结,凝重万分。杨桐此般暗间之谋,并非全然无解,假以充裕之时日,张勋自信有十足把握,将杨桐暗中混入的奸细逐个揪出。
然世事难遂人愿,现实残酷非常,杨桐显然无意予他此等时机。
方才稍歇片刻,敌军又至,敲锣打鼓一阵喧闹后,便即退去,此乃典型的疲敌之策,昭然若揭。可张勋岂敢稍有懈怠,若真对其置之不理,敌军极有可能化虚为实,趁己方不备,猛然强攻大营。
局势之复杂,远超张勋先前预料,然他心中信念如磐,坚信自己绝不至于就此认输。
营外,战鼓之声又起,那刺耳的铜锣声,似针般扎入众人耳中,令得众人烦躁之意顿生。
“马武阳。”张勋目光投向马武阳,开口说道:“暂且停下整合之举,你部先于侧翼安营驻扎,谨防敌军突袭。”
马武阳点头应是,此时此刻,即便张勋未言,他又怎愿让自己的部众卷入这等麻烦之中。
“今夜诸位需多费心力,定要将混于军中的奸细尽数寻出。”张勋环视其余众将,接着说道:“料想人数应不会太多,大家务必抓紧时间。身份确认无误的将士,重新整编列队,随我巡视大营。”
“末将遵命!”一众将领齐声应道,声若洪钟。
……
大营之外,锣鼓喧嚣震天,可张勋已然心意已决,今夜哪怕通宵达旦,也定要将那些混入军中的奸细一一找出。
军营之内,不时传来乱斗之声,好在有张勋居中管控,这些乱斗尚局限于局部,未致蔓延开来。
此前洛勇行事疏忽,收兵之后全无防备之策。实则,要揪出这些奸细并非难事,杨桐之所以能钻此空子,全因其出其不意,加之洛勇的疏忽大意,事后又匆忙重整军队,这才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毕竟袍泽战死,新补入之人皆是生面孔,三万余众,又怎可能彼此皆识。
如今张勋所要做的,便是依照大军出征时的编制,重新归建整顿。即便部队有所残缺,对方或许能拼凑成十人小队混入军中,但十人小队之上有屯长,屯长之上更有军侯,如此一级级梳理排查,要找出混进来的人并非绝无可能,只是需耗费些时间罢了。
“差不多了!”洛阳城内,女墙之上,杨桐望着远处李密大军营帐中闪烁的灯火,一支前去骚扰的部队已然折返。对方显然有意与己方耗下去,杨桐手指轻轻叩击着女墙城垛,扭头对身后的李嗵、涂猛以及刘仁轨说道:“你三人各率一支兵马,分三个方向,全力强攻李密大营!”
时机已然成熟,若再等张勋将自己派入的奸细排查殆尽,战机便会转瞬即逝。虽说野战于己方作战颇为不利,但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再有丝毫耽搁。
“喏!”三人躬身领命,神色肃穆。
“切记,那支山贼部队莫要轻动。”杨桐望向三人,叮嘱道,恰似当初钱斌战殁之后,杨桐主攻张勋部众一般。这些山贼新近才被张勋收归麾下,不过是想谋个前程,短时间内,又怎可能与张勋同心同德。一旦李密大军遭受重创,杨桐料定这些山贼绝无可能还与他们死战到底。
至于招降一事,此刻尚非时机。李密军中派系林立,倘若张勋能够夺回南阳,或许还有招降这些山贼的可能;可若是张勋作战失利,以李密的脾性,未必会接纳他们。届时,即便杨桐不言,这些走投无路的山贼恐怕也会主动与朝廷联络。
主动去招降与对方主动求降,其间差别不啻天渊。一群山贼草寇,还不值得杨桐自降身份前去招降。
“末将明白!”三人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夜色如墨,漆黑浓稠仿若实质。洛阳城的吊桥轰然落下,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恰似蛰伏于大地的远古凶兽,缓缓张开血盆大口。三支兵马分别自三门鱼贯而出,迅速隐没于茫茫夜色之中。
李密大营这边,众人似乎笃定朝廷兵马只是虚张声势。尽管张勋严令加强戒备,但经洛阳兵马一次次虚张声势的骚扰,众人心中到底还是生出了一丝懈怠之意。
军营之中,排查工作仍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张勋的军令成效显著,潜藏于军中的奸细在一级级归建的过程中,渐渐无所遁形。
这些被暴露于明处的奸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一旦被察觉,便即刻挥刀砍向周遭之人。虽说此举引发了一定程度的混乱,但军心却在张勋的掌控下,逐渐稳定下来。毕竟,未知的敌人才是最为可怖的,当暗处的敌人被一点点揪至明处,那种恐惧之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些人既受杨桐差遣而来,便已抱定必死之心,称之为死士,实不为过。
“竟有如此之多?”看着一个个被揪出的奸细,张勋不禁心底发寒。若任由部队被洛勇统领,此刻不知会乱成何等模样。即便如此,这些奸细已然在军中造成了不小的损失。细细算来,剔除这些奸细之后,原本的三万大军,实际上仅剩下两万四千左右,这还是较为乐观的估算,或许实际人数更少。
张勋暗自叹息,没了这些奸细,仅凭手中现有兵力,想要再对洛阳构成威胁,已然困难重重。时间拖得愈久,对己方愈发不利,他实在无颜再向李密请求援兵。截至目前,李密投入战场的兵力已近十四万,可如今所剩,唯有自己这一部,以及汾丘一带与裴元庆对峙的王伯当麾下兵马。
两部兵马相加,也不过六七万之众。半数以上兵力的折损,即便李密家底殷实,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营外,敲锣打鼓之声又起,与先前并无二致,敌军依旧未发起进攻。即便如张勋这般沉稳之人,此刻也不禁摇头,挥手道:“继续排查!”
剩下的奸细已然不多,尽快排查完毕,往后即便杨桐再施疲兵之计,对己方的危害也会大大减小。
“喏!”一名将领点头称是,指着前方几队将士,沉声道:“你们几个,过来。”
“杀~”人群之中,一名将士陡然暴起,手中战刀毫无征兆地砍下身旁一名李密军将士的头颅,可紧接着,便被几名将士乱刀砍杀。
“杀~”就在众人准备继续排查这最后一批将士之时,营外陡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紧接着,一轮箭雨铺天盖地般射来。
诸多来不及防备的将士,直接被从天而降的箭簇钉死在地,更多的则是被箭簇射穿四肢、肩膀,痛苦地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将军,敌军攻营了!”一名校尉慌乱地大喊。
“慌什么!稳守辕门。”张勋面色一沉,厉声喝道。他此前早有部署,便是为了防备此刻的情形。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亦是人最为疲惫之际。即便众人已做好熬夜御敌的准备,但此刻,仍有不少人困意难消。加之此前敌军一连串的骚扰,众人下意识地认为洛阳部队只是虚张声势,不会真的进攻。无需杨桐再多做布置,在一次次疲敌之术的侵扰下,守营将士自己已然给自己种下了心理暗示。起初或许还会有所警惕,但时间一长,这种心理暗示便如同一次次的催眠,即便张勋不断警示,懈怠的情绪依旧不可抑制地滋生。此刻朝廷兵马突然来袭,恰值将士们心理防线最为脆弱之时。
“轰隆~”
远处陡然传来一声巨响,张勋一怔,面色瞬间大变,急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将军,南门被攻破了!敌军杀进来了。”一名将士带着哭腔说道。
朝廷大军来势汹汹,他们精准地掐住了李密军将士心理防线最为脆弱的时机,且经过一夜的养精蓄锐,此刻的将士们士气正盛,勇猛无比。此消彼长之下,加之李密军猝不及防,正门虽暂时挡住了敌军,但两侧的侧门防御远不及正门,且一众主要将领此刻大多聚集在正门这边,致使其他三门不仅兵力相对薄弱,指挥力量也极为匮乏,轻易便被敌军攻破了营寨。
张勋听闻此言,不禁愣住,直至此刻,他方才醒悟过来,这哪里是什么疲敌之策,分明是破敌的绝妙之计。
先是派遣奸细扰乱军心,再以疲敌之计松懈己方军心。即便自己不断提醒将士们严加戒备,可在对方持续不断的疲敌策略之下,莫说是普通将士,就连张勋自己,也曾生出朝廷兵马不会来攻的念头。
此刻敌军突然来袭,将士们既疲惫又懈怠。
若说一开始这还算是阴谋,那此刻已然演变成了阳谋。看着混乱不堪的大营,那些尚未排查完毕的将士之中,混在其中的奸细再度趁机作乱,有人煽动众人逃跑,有人肆意制造杀戮,霎时间,原本已经稳定下来的军心,彻底分崩离析。
这是环环相扣的阳谋,可笑自己一直以为大局在握,实则始终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此时此刻,敌军尚未完全攻入,营中却已自乱阵脚。
看着已然难以掌控的局势,张勋长叹一声,大势已去,此刻即便自己如霸王重生,怕也是无力回天了。
“轰~”
随着正面辕门传来一声闷响,正门也被敌军轰开,大批敌军如潮水般汹涌而入,大营彻底陷入一片混乱。
“甑生,速去通知马武阳他们,带人撤退,撤回中阳山!那里姑且算是咱们的地盘,暂时还算安全。”张勋扭头看向一旁的高甑生,沉声说道。
“喏!”高甑生应了一声,护着张勋且战且退。他勇名远扬,李嗵、涂猛、刘仁轨也不敢过分相逼,只是各自率军在军营中纵横驰骋。
夜幕之下,即便相隔甚远,亦能瞧见冲天的火光,正逐渐将整个军营吞噬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