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清澈的洛水之畔，裴元庆取出一把短剑，对着河水，仔细清理着自己的胡须。已数月未曾如此悠闲地洗漱了，此番一战，杀得契丹闻风丧胆，草原之上，再无人敢撄其锋芒。此时，一干隋军将士也可放松下来，好好拾掇一番，洗净身上的污垢，神清气爽地归家。
“虎侯，我瞧那契丹王庭已然胆寒，兵马也所剩无几，为何不乘胜追击，将那契丹王庭连根拔除？”杜君绰凑到裴元庆身旁，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哪有这般容易？”裴元庆清理完下巴，脱下衣甲，靠在趴卧在地的乌云驹身上，闻言摇了摇头。他此刻心情颇佳，且与徐世勣、杜君绰数月来建立起的袍泽之情，也让他愿放下些傲气，与他们倾心交谈。
“若是从前，我或许与你想法一致，认为除恶务尽！”裴元庆嘿然笑道。
杜君绰疑惑地看向裴元庆。
“有些事，并非杀绝便能解决。”裴元庆指了指阴山的方向，道：“这阴山之下，还有那乌拉海子，在草原上皆是水草丰美之地。即便我们将契丹王庭彻底荡平，用不了多久，阴山东部的胡人便会迁徙而来，或许是契丹余部，也可能是奚族。”
“那又如何？”杜君绰不解地问道，在他看来，多杀些胡人，其势力便会削弱几分。
“如何？”裴元庆摇摇头，解释道：“制约契丹人口的，并非战争，而是这几块宝地。只要水草丰足，不至于饿毙，不出多久，他们的人口便会再度繁衍。到那时，我们北方便会面临一股新的势力。”
“契丹王庭已被我们杀破了胆，这些人此生恐都无胆进犯我大隋。但新的势力，或许会忌惮我们的威名，却不至于如这般丧胆。届时，北方边境恐将更加混乱。”
“若我大隋国力强盛，自不惧他们。可如今，大隋风雨飘摇，诸侯割据。此番若不是契丹暗中与梁师都勾结，陛下也不会在此时派遣八千精锐进军草原。”裴元庆冷笑道：“如今梁师都已败亡，幽州尽入我朝版图，契丹这边，应以稳为要。一个新生的势力，反倒不如这些已然胆寒的契丹人易于掌控。”
这些道理，若是从前，裴元庆是难以领悟的。但自从那场奇异的梦境之后，裴元庆仿佛多了一段人生阅历，一些从前模糊的道理，也逐渐明晰。脑海中，自己那悲惨的结局非但未随时间淡去，反而愈发清晰，这也让裴元庆有了更多的感悟。若杨桐此刻见到裴元庆，定会惊讶地发现，裴元庆那曾经薄弱的内政能力，在这短短数月间，竟提升了许多。
“还是虎侯目光长远。”杜君绰闻言，不禁佩服道。
“并非我目光长远，这些道理，昔日也曾有人与我讲过，只是当时年少气盛，将这些智慧视作懦弱。”裴元庆轻轻抚摸着乌云驹的马背，目光有些出神地望向远方的天空，眸中闪过一丝怀念、一丝愧疚以及一丝悔恨。
见裴元庆神情如此，杜君绰识趣地未再追问，显然猜到他是忆起了不快之事。
“将军，有契丹使者求见。”一名裨将飞奔而来，向裴元庆禀报。
“契丹使者？”裴元庆皱了皱眉，点头道：“让他过来吧。”
“喏。”裨将领命，迅速退下。不一会儿，领着一位契丹老者走来。
“下官沙利度，拜见虎侯。”一口纯正的汉话，让裴元庆、徐世勣、杜君绰等人不禁讶然地看向这位身着契丹服饰的老者。
“你是汉人？”裴元庆眉头微皱，问道。
“这……”沙利度看了看周围的几位将领，并未作答。
“你们先退下。”裴元庆挥了挥手。他心想，若他们三人在此都能遭人暗害，那再多的人护卫也是无用。
“喏！”几位将领见状，赶忙躬身，默默退下。
沙利度又看了看徐世勣和杜君绰，裴元庆不耐道：“有话快说。”
“喏。”沙利度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枚金令递给裴元庆，然后单膝跪地，道：“紫晶阁密卫沙利度，拜见诸位将军。”
“这是……”见到这枚金令，裴元庆目光陡然一缩，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契丹老者。他也从怀中取出一枚金令，两相比较，竟是一般无二。这枚金令是杨桐在裴元庆出征前交予他的，言明在草原上，若遇持有相同金令之人，便可信任。
当时裴元庆不明所以，此刻却恍然大悟。
“紫晶阁密卫？”裴元庆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个组织。
“此乃皇家机密，恕在下不便透露。”沙利度躬身道。
“知晓了。”裴元庆将金令还予沙利度，看向他问道：“不知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虎侯想必已收到陛下召回的旨意。”沙利度微笑道。
“不错。”裴元庆颔首道：“我等准备明日便离开此地，回朝复命。来此许久，都快忘了自己是大隋之人了。”
“恳请虎侯再逗留几日。”沙利度微笑着说道。
“为何？”裴元庆挑眉，疑惑地问道。
“我已说服那阿巴泰，向我大隋称臣，献上牛羊、战马以及女子。如今河套、幽州人口匮乏，正好将这些女子分往二地，以促人口繁衍。此外，陛下有意在幽州发展畜牧业，这些牛羊、战马也是急需之物，虎侯可一并带回。”沙利度微笑着解释道。
“你能说得动他？”裴元庆讶然地看向沙利度。据他所知，那阿巴泰可是个出了名的吝啬之人。
“素虑胆已死，如今王庭人口总共不过八万，且大半为女子，王庭可战之士已不足两万。只要虎侯肯离去，那阿巴泰定会应允。”沙利度笑道。
“乖乖~”杜君绰瞪大了眼睛，看着沙利度道：“那我们来之前，此地有多少人？”
“王庭原本有牧民十五万，若加上乌拉海子及一些零散部落，恐怕近三十万之众。”沙利度微笑着答道。
“这……”杜君绰震惊地看向裴元庆。如今乌拉海子已并入王庭，那些零散部落也早被他们清剿过，如今阴山以西，千里不见人烟。也就是说，原本的三十万牧民，现今竟只剩八万！？
“虎侯，我怎不记得咱们杀了这么多人！？”杜君绰难以置信地说道。除了起初，后来想要寻到落单的部落愈发困难，他们前前后后剿灭的契丹人，加起来恐怕连八万都不到，可现在却被告知，这个冬天，契丹人竟折损了二十多万，这是何缘故？
“有何可惊？”裴元庆摇摇头，道：“饿死的、冻死的，还有自相残杀而死的，这阴山之下，养活不了太多人口。”
“正是此理。”沙利度颔首笑道。不过说来，这些人虽非他们亲手所杀，却也因他们而亡。
“那依你之见，该要多少？”裴元庆思索片刻，问道。
“人口四万，牛羊各十万头，另有优良马种三千，精良战马五万匹。”沙利度思忖着如今契丹王庭的状况，给出答案。
“嘶~”杜君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这……也太多了吧？”
“不多。”沙利度微笑着道：“卑职替那阿巴泰打理王庭事务，这些东西，王庭还承受得起，且留下的物资也足够他们休养生息。只是，往后十年内，他们怕是只能仰仗我大隋才能生存了。”
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沙利度，杜君绰只觉背后一阵发凉。即便作为敌人，此刻他也不禁有些同情那阿巴泰。如此一来，契丹王庭仅余四万牧民，即便日夜不停地生育，很长一段时间内，契丹想要崛起，也只是空谈。想到那阿巴泰被此人算计得如此透彻，却还要对其感恩戴德，不单是杜君绰，便是裴元庆、徐世勣也有同感，这契丹酋长，当真是可怜。
“有把握么？”裴元庆看着沙利度那似笑非笑的脸，不知怎的，竟有些想揍他的冲动。
“只要虎侯能在此多留几日，卑职便有信心说服那契丹酋长。”沙利度自信满满地说道。
“好，此事便交予你去办，只是希望，别让我等久候。”裴元庆深吸一口气，点头道。
若此事当真能成，那这一仗的收获可就太过丰厚了。
“卑职告退。”沙利度微微躬身，向裴元庆三人行礼后离去。
裴元庆颔首，看着沙利度远去的背影，对众人道：“传令下去，让战士们在此修整几日。”
这话，算是食言了。不过契丹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掀不起什么风浪，多等几日，裴元庆还能镇得住局面，但若是时间过长，可就难说了。
想到即将到手的大批物资，裴元庆又看向徐世勣道：“派人去知会秦琼，让他派些人手来接应，准备运送物资。另外，给我弄些粮食来，吃了这么久的肉，如今一见到肉我就犯恶心。”
“喏！”徐世勣苦笑着应道。怕是头一回有人说吃肉吃到作呕的，不过又何止裴元庆，他自己也有同感。
“虎侯，您说，那契丹酋长真会答应么？”杜君绰看向裴元庆，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虽说他不清楚契丹人的具体情形，但如此一来，契丹人的日子必定不好过。
“会！”裴元庆思索片刻，道：“现在我们该思量的，是如何尽快将这些东西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