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骄阳吞噬了所剩无几的精力,世间万物都昏昏沉沉。
这一年,征北将军沧乾正式改封镇北将军,标志着大周帝国针对北狄人为期四年的战争彻底结束,如今,两国辽阔的边境线上只剩下一丛丛、一片片的野草,疯长着,嘲笑着生命的无力与短促。
沧乾率领着一百人的骑兵队驻扎在一个迎风坡下,在这茫茫大草原上,头顶的太阳是躲不掉的,扎下营帐,能有口风就已经很不错了。四年的战事已经结束,帝国的边境已然安稳,将士们终于可以告别这荒凉的战场,带着荣誉和赏钱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虽然这个地方陌生且阴气沉沉,不知道茂密的草丛之下隐藏了多少白骨,但战场杀伐之人岂会害怕鬼怪,何况这些疆土曾经都是北狄人的领土,现在尽数收入了帝国的掌中,长眠在这片土地里的人儿,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能力阻挡帝国的铁骑,现在已化为尘埃,难道还能倒反天罡不成?带着这样的想法,沧乾自然相信回程的路上不会有危险,打了四年多的仗,他的将士需要休息,需要时间来处理自己的事情,他也一样。
沧乾是被一阵喧闹声惊醒的,不等他问,就有一个高大、干练的年轻人进来报告外面的情况。原来中午的时候几个将士翻过这个土坡去找水,却在坡下一小片树林的边缘发现了一个小孩。这小孩四五岁的模样,刚发现他的时候,浑身脏兮兮的,满是尘土和草籽,同时还散发着浓郁的骚臭味。他被一根两丈有余的草绳拴在一棵小树下,不知道他被栓在这里多久了,只知道在他能够得着的范围内,地上的野草都被吃光了。他脚踝上的勒痕还在往外渗血,显然他也很想挣脱草绳的束缚,但奈何力气太小,没有成功。他很瘦,有可能是因为饥饿。那几个将士慢慢靠近他的时候,他立刻后退到树边,弓着腰盘坐在地上,两只手撑在身前,十指死死扒着泥土,随时准备扑上前,与侵犯他“领土”的“敌人”决战。然而,不管是用爪子挠,还是用牙齿咬,他都没能打过那几个将士。不过这几个将士也挂了彩,因为他们也没想到,这个小孩的攻击那么凶狠决绝,嗖的一声从地上跳起来,牙就向着咽喉咬去,被推开后,也不忘挥动爪子,挠花了其中一个将士的脸。
这个小孩一被绑到了营地,立刻就遭到了一群刚睡醒的将士的围观,他的模样,乱蓬蓬的长发遮挡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透漏着凶光,他的衣服也很破烂,即使被绑着,也在拼命挣扎,龇牙咧嘴的样子,活脱脱是个小野人。
沧乾走到小孩面前的时候,绳子已经解开了,一群将士正在挑逗他,他看起来很生气,也很恐惧,他想反击,但是又无能为力。看见将军走了过来,将士们立刻就安静了,他们让出一条路让将军靠近,然后立刻就围上来了。这一百个士兵是沧乾的亲卫,很多都是并州雁门沧氏的亲族,在他们眼里,沧乾是一个年轻有为又和蔼可亲的将军,跟着他纵使不能封官赐爵,拿着不错的赏钱解甲归田也是一件美事。所以每逢战事,陷阵先登的总是他们,而在平时,他们也不会十分的在意这上下尊卑的分别,在一起开玩笑也是常有的事,毕竟沧乾这个时候也才28岁,并没有比他们年长多少。眼下,面对这个不知道那里来的野人孩子,将士们倒是希望将军不要过问太多,就留下来供他们取乐,那这枯燥的军旅生活也能增加不少欢乐。
事实上沧乾本就没有想要管这个孩子,倒不是相信这真的会是野人的孩子,更有可能的是这个孩子与他北狄的父母在战争中走散了,流离失所才成了这样一副脏兮兮的模样。对待北狄人,沧乾从来没想过要赶尽杀绝,对于这样一个孤儿,他也就打算给些食物打发走便是——北狄人自会照顾他们自己的孩子。
可是,等沧乾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孩子穿的衣服虽然已经磨损破烂,但做工上却相当精致,当看到衣服正前方的花纹时,沧乾更是一愣,那是一支栖息的大雁,细节上已经辨认不清,可是只看轮廓,沧乾也能辨认出这个图案,那是沉雁一族的标志。沉雁族是北狄边境上的部落,与其他北狄部落不同的是,沉雁族人与帝国的边民相处融洽,互通有无,即使草原上的冬天一年冷过一年,大量的牛羊因扛不住严冬而病死,他们也从来没有干过劫掠帝国边境的事。战争的筹划阶段,沧乾的父亲曾多次派出使者试图劝沉雁族归降,他们也有了归降的意思,只是觉得时机尚不成熟,没有立刻同意。他们没有为难使者,而是拿出酒肉热情款待了使者,然后将使者放还。可是后来,使者却回报说在沉雁族的驻地没有找到一个族人,连续多次找了很多的地方,都杳无音信,这接近万人的部族难道能凭空消失?大家都很是不解,但战争在即,没有人有时间多想,事实上,即使沉雁族不归降,帝国的铁骑也有足够的实力把他们一同碾碎。现在,又看到沉雁族的标志,沧乾想起了自己与这一族的渊源。
那是在五年前,在京师洛阳游学一年的沧乾回到了雁门家中。他是被父亲的一封家书召回的,马上就要对北狄用兵了,反正在京城的名士圈也混不出明堂,不如回来统兵,依靠军功反而能出人头地。回到家后,所有人都发现沧乾郁郁寡欢,大家却以为他是对没能在京城干成一番事业而失望,所以也就没太在意,他的父亲只是劝他好好练兵备战。他是领兵的天才,可是,军营的火热并不能感化他的内心,他还是经常用烈酒麻痹自己。一日,喝的烂醉的他神志不清的骑着马到处闲逛,哪人少,哪凉快,他往哪里走。那自然是初春的草原上最凉快,应该说有点冷。冷风并没有让他清醒过来,反而让他醉得更深更沉。走着走着,就越过了两国模糊的边境线,在大草原上,胜似闲庭信步。然后,沧乾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站着一个女孩,裙摆和头发随风纷飞,像,太像了,这简直就和沧乾心中朝思暮想的那个她一模一样,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等到看到女孩清秀的面庞时,沧乾激动的差点哭了出来,一定是她,她的心中还是有自己的,所以才会翻越这千山万水来草原上等着自己,于是,他下马扑了上去……后来的事,沧乾就不记得了,只知道再次醒来之后,他就已经被人绑在了木桩上,马鞭像雨点一样招呼在他身上,从周围人的污言秽语中,沧乾大概也清楚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荒唐事,而且对方的身份也不简单,她是沉雁族族长的女儿。无奈的沧乾最后干脆想让这些人打死自己,一了百了。可是这些人应该是碍于自己是个汉人,并且身着华服,显然有着不一般的身份,所以也就不敢下死手,只是想发泄心中的怒火。可是这样的鞭打在沧乾看来,简直如同挠痒痒,这让自己如何解脱呢?
在沧乾看来如同挠痒,在别人眼里却心如刀绞,这个人就是族长的女儿。她不顾众人阻拦,冲到沧乾的面前护着他,女孩的父亲,沉雁族的族长厉声呵斥,让她不要丢人现眼。可是她不予理会,反而抽出一把刀身泛着幽蓝冷光的短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上,以死相逼让父亲放了沧乾。沧乾并不理解这个与自己只有露水情缘的女孩为何要救自己。族长还是在意自己的女儿的,好说歹说才让她放下了刀,同时也放走了沧乾。
后来,在与女孩的书信中,沧乾才知道女孩的名字,女孩叫雁落心。女孩在信中总是说她很喜欢汉人的衣服,尤其是丝绸做的衣服,也不断的问沧乾什么时候把她接回家。沧乾总是避而不答,只是送了她很多丝织品。后来,女孩告诉沧乾她怀孕了,问沧乾孩子以后叫什么名字,沧乾也觉得在这样逃避下去不是个事,可是这个时候两国之间的关系已经相当紧张,沧乾好几次想要派人去接女孩回来,都因为紧张的边境局势而作罢,沧乾自己也忙于军中事务,抽不出身。后来他才听说他的父亲也曾多次派人联系沉雁部族,劝说他们归降,再后来,不管是雁落心还是沉雁族,都失去了音讯。战争中,也不曾碰到一个沉雁族人。尽管沧乾一再约束士卒善待沉雁族的族人,但他自己也很清楚,一群已经杀红了眼、浑身是血的人儿,又怎会手下留情?即使遇到了也不会向自己汇报吧。
再次见到沉雁族的族人,沧乾只是觉得可惜,要是是个懂事的大人,他一定要好好问问,沉雁族去哪了?雁落心又去哪了?可是眼前的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他能知道什么?突然,沧乾心头一动,他似乎想要去验证什么,不顾将士的阻拦快步走到小孩身前,顶着小孩的反抗抓挠扒开他的衣服,他期待在小孩的胸口看到一只大雁正在展翅翱翔的图案,雁落心在书信中跟沧乾说过,要是她怀的是个男孩,就在男孩的胸口刺一只大雁,大雁是沉雁族的图腾,而飞翔的大雁又是只有族长一脉的人才可以刺在身上的。可惜小孩的皮肤又黑又脏,什么都看不出来。于是沧乾立刻命令手下找水把小孩洗干净,手下的人虽然不解,但是对于将军的命令,他们从来不会多问,立刻就散开忙碌去了。然后,沧乾又命令百夫长马荡北准备好人员马匹,他要带人去发现这个孩子的地方看看。这个马荡北就是之前进帐向沧乾汇报的汉子,严格来算,他应该是沧乾的远房表侄,现在虽然才十八岁,长着张老实人的脸,然而无论是战场上的拼杀,还是营帐内的运筹,他都表现的游刃有余,让他当一个百夫长,只是对他的一种磨练,他的能力远不止于此。
来到发现小孩的地方,沧乾环顾四周,却感觉周围的地形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没错,这里就是自己第一次与雁落心相遇的地方。来的时候沧乾虽然喝的酩酊大醉,但是走的时候他是清醒的,现在虽然物是人非,这离离原上之草,已经一枯一荣度过了五个春秋,可是地形是不会变的。很快,马荡北也证实,这里以前是沉雁族的牧区。沧乾快马来到一个小山坡上,就是这里,当时雁落心站在这个地方,裙摆和秀发随风起舞……
山坡的另一面,是一片又一片的树林绵延到了天际,这些树长的很茂盛,似乎想要掩盖深处的秘密。突然一只大雁长啸一声,从沧乾等人的头顶飞过,在远方盘旋了一会,就一头扎进了树林深处,无影无踪。这是上天的垂怜!沧乾二话没说,策马狂奔,冲入了树林之中,他要追上这只大雁,看看树林深处到底有什么秘密。
这个树林像是一个迷宫,很快,就将沧乾和其他人隔绝开来。越往里走,地势越低,而树木却更加高耸,难怪在远处看来,这里只是一片平地。树木越来越茂密,马匹已经无法通过,沧乾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下马低着头徒步往前走,如同着了魔一般。可是不一会,他也迷失了方向,只觉得周围的树木要把他吞没,即使抬头,也不能看到太阳。沧乾着急的转着圈,他相信那只大雁把自己引进这片树林,绝对有它的用意。果然,沧乾就再次找到了那只大雁,大雁停落在前面不远处一棵大树的高枝上,只是停了一会,又向前飞去,沧乾立刻追赶上去。大雁一飞一停,似乎在嘲弄追逐的人儿蹒跚的步履。即使道路难行,满地荆棘划破了衣服,划伤了大腿,沧乾也不停止,终于,柳暗花明,他闯入了一大片空地之上。空地上没有一株草,居然是裸露的红土,在空地的中心,只有一棵树,大树,奇怪的是,在这盛夏时节,这棵树上却没有一片树叶,光秃秃的令人心里发怵。更令人难受的是,六只秃鹰在树的顶端盘旋,啸叫,似乎是发现了猎物,正在进行进攻前的宣誓。那只大雁就那样安稳的停落在大树最高的枝丫上,稳如泰山,丝毫不惧秃鹰随时可能发起的进攻。这些秃鹰的猎物显然不是沧乾,看样子好像也不是这只大雁,那会是什么呢?沧乾看向树下,这才发现在这棵大树后面最矮的枯枝之上,吊着一个人,瘦弱,孤单,毫无生气。沧乾大步跑过去,近前,就发现这个上吊的人正是雁落心,已经咽气了,全身冰凉,僵硬。沧乾喘着粗气把她抱下来,平放在地上,就看见这棵大树的树干上被削去了一大块树皮,露出惨白的树肉,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行大字:“孩子的名字我取好了,叫珠泪,仔细看,他右眼的眼角有一颗泪痣,闭眼的时候才更加明显,希望他以后可以善待自己的爱情;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也一定可以找到我们的孩子,虽然活着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了,不过没关系,这里风景挺好的,又是我们沉雁族的圣地;我这辈子做了那么多错事,希望祖宗在上,能够让惩罚都降临在我的头上,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就让我守在老祖宗的身边赎罪吧。——罪人,落心。”
这些字虽然排列的七七八八,笔锋却尖利异常,想要刻出这样的字,需要一把无比锋利的短刀,和一颗坚定不移的死志。短刀就在雁落心的怀里,但她的怀里那颗滚烫的心却早已停止了跳动。看字迹和尸身的僵硬程度,她至少走了五天以上,但奇怪的是,在夏天丛林里这样炎热潮湿的环境中,她的尸身却没有丝毫的腐烂,也没有被风干,除了僵硬,其它都保持着生前的模样,是的,她生前就已经瘦的皮包骨头。她是一族之长的女儿,不应该缺衣少食,造成这样结果的只能是战争,战争让沉雁族失去了原来的牧区,也失去了绝大部分的牲畜,颠沛流离之下,就瘦弱成了这般模样。这几年,她孤苦伶仃的把孩子拉扯到这么大,应该吃了不少苦吧。沧乾心疼的把她拥入怀中,尸体早已僵硬,以致于这个动作显得那么不自然,沧乾很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雁落心,哪怕是一刻钟的回光返照也好,沧乾就想说一声抱歉,告诉她自己一定会用心把他们的孩子抚养长大,成人成才,让她心安。可是,沧乾终究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人死不能复生,他比谁都清楚。北狄人屡次侵略帝国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杀死了多少男人,摧毁了多少房屋农田,又奸淫掳掠了多少妇女儿童?谈判也好,和亲也罢,都阻挡不了他们南下的势头,如果不是这样,大周也就不会倾全国之力进行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这是一场赌上国运的复仇之战。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名父亲,沧乾是心中有愧的,但是作为一个战士、一个将军、一名统帅,他问心无愧。战争,总归是要葬送许多无辜之人的生命,即使是沧乾自己,也随时准备着为国捐躯,虽然这样的说法对于落心,对于沉雁一族并不适用,但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只愿因为这场战争而逝去的人儿,都能在那边得到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