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五十一年,被派去镇守边境的谢铮回京,皇帝为之大喜,是以设宴相迎。
诸位朝臣携带家眷赴宴正是春风三月,杨柳拂堤的好时候,郁郁青色零碎遍布,惹得整个宫里的空气都柔和了不少,可随着交谈声的传来,柔和的空气却是凝滞了。
“喂喂!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
“这谢家的小将军要回来了,听闻他貌胜白玉,引得边疆的美人尽数折腰啊!”
“嘁……这一定是传言,我可听闻边疆苦寒之地,哪里来的风水来养美人呐?”
“也是,那你听说过那自小与谢家小将军青梅竹马的池家小姐么?”那人的语气瞬间神秘了不少,“她当初痛哭流涕地求着谢家小将军别走,可那谢家小将军理都没理她!”
“啊……这……”接话的人还没等着说什么,就脸色惨白地把话咽进了喉咙。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了?”她也顺着眼光看去,脸色刷一下也白了,厚实的膀子在微微打颤。
只见作为当事人的池家小姐站在五步之遥,身姿笔直,正对着她们盈盈而笑:“怎么不接着说了?让我这个当事人也听听热闹。”
几个宫女瞬间纷纷跪地求饶,池棠往前走了一步,鬓发上垂落的细碎步摇却是分毫未动,她仍是维持着微笑道:“诸位姐姐知晓前头是什么宫么?”
“……翊坤宫。”其中一个宫女下意识回答。
“那是贵妃娘娘的翊坤宫,你们说,要是她知晓有人嚼谢小将军的舌根,她会如何处置?”
几个宫女顿时瑟瑟发抖,不住磕头:“池小姐饶命!饶了奴婢们吧!”
池棠不再多说,扶着婢女玉翠的手施施然离开了,正剩下那几个宫女不敢起来。
走远之后,玉翠不满地道:“都五年了,她们扯个谢小将军怎么还能扯到您身上来?奴婢瞧,您就该让奴婢上前撕烂她们的嘴!看她们还敢不敢碎嘴子!”
池棠表面上一笑而过,显得云淡风轻:“吓唬吓唬她们应该就够了。”实则心中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谢铮给撕碎了,那个小兔崽子都跑这么远了,还能跟她扯上关系,真是踩了狗屎了!晦气!
话说这池棠与谢铮扯上关系也是有渊源的。池家和谢家那可是世交中的世交,自天元皇帝开国之日起,池家和谢家一文一武便占据了天元皇帝的左膀右臂,最重要的事两家交情甚笃了,嫡长系之间就互相嫁女娶妻。
但近两代来,两家嫡长系都只有男子,无法嫁娶,只得作罢。一直到了池棠和谢铮这一代,两家正好出了一男一女,两家长辈都欣喜得很,就待给这俩人定下娃娃亲。可就在谢铮十三岁时,边疆震荡,漠北蠢蠢欲动,皇帝以镇守边疆之名命谢家出一人前往,谢家老太爷年事已高,谢铮便顶替谢家老太爷去了,如今边疆已稳,谢铮才回京了。
待入了席,池棠坐得端正,腰板笔直,微微垂下的脖颈划出优美的弧度,乌黑如云的鬓发上一支玉兰簪衬得她肤胜脂玉。
“朕听闻池家的小丫头跟这个刚回来的泼皮青梅竹马,甚是亲密,不知这时过境迁,情分还有几何?”
池棠正专心致志盯着面前的那盘桂花糕眼馋,她因着近些日子腰身胖了些,被阿娘管得死死的,什么糕点都不能吃,快要馋死了。眼看她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冷不丁的,一股子大力戳中了她的腰窝,池棠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戳自己的娘亲,只见她的娘亲正拼命给她使眼色,再听周围静悄悄的气息,池棠很快反应过来,恭敬回答:“回皇上,很不错。”这是池棠研究出来的话术,上头的贵人发问,要是没听到,一律回答很不错,这就错不了。
她的话音刚落,在座的所有人神色各异,她偷偷瞅了一眼自家娘亲的脸色,绿得都快要赶上那夏日里那来回跳的蛤蟆了,池棠暗暗咽了咽口水,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下一刻,皇帝哈哈大笑,目光投向远方:“那个泼皮听到了吗?这小丫头说和你的关系很不错!”
什么泼皮?带着好奇的池棠悄悄抬眼看去,这一看,呼吸就一滞。不止是她,宴席上所有的姑娘家都眼神发滞,两腮泛起红晕。
只见一个少年稳步走来,只见他一袭乌衣,身姿挺拔,乌发高冠,桃花眼浸笑,眉眼间挑起一段风月。
看着谢铮清晰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池棠觉得有些陌生,于是赶在谢铮投来目光之前低下了头,平复着有些乱的心绪,不自觉绞着手指。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她绞着的手指,池棠顺着手看去,娘亲沉静的眼神令她安稳下来,她冲着娘亲颔首,双手交握在身前,背挺得更直。
方才因着心绪混乱,池棠没有听见谢铮和皇帝的对话,这时才听到皇帝在说:“听闻你个小泼皮在外头出征时可有不少风流啊!”
池棠不自觉看向谢铮,只见他微笑:“皇上恕罪,侄儿太过混账。”这便是认下风流二字了。
皇帝却是一副很满意的模样:“男人嘛,几段风流不碍事,你此次立下的功勋无可估量,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谢铮却是低头道:“回皇上,出征乃微臣之本分,微臣不敢讨要赏赐。”
“既然你不肯说,那朕便替你做个决定,既然这池家小丫头说与你情分不错,那就为你赐下这一桩婚事可好?”
这话一出,池棠感到自家父亲和娘亲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在座的各位权贵的闺女的眼神也跟刀子一样扎在了自己身上,她却无比淡定地抬头看看那厮的反应,只见那厮也不知道冲着那儿笑嘞,咧着一口大白牙。
这个笑容和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一模一样。
“啪”一声,池棠掰断了手中的筷子。
谢铮看到了断掉的筷子,挑了挑眉,这才面向皇帝道:“池家小姐知书达理,微臣一个粗人,哪里配得上她?”
听到了谢铮的拒绝,皇帝再次哈哈大笑,开始扯起别的话题,池府一大家子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自己的心脏如同在钳子上烤一般,池棠更是憋屈得慌,借口如厕,从宴席上悄悄溜了出去,寻了一处景致甚好的地方,有水有山有柳有石。
池棠顺着湖走,微风穿过细柳掠过湖面,看着被吹皱的湖面,缓缓抚平了池棠心中的烦躁感,捋着方才发生的事,池棠的记忆中涌上来过去的种种,刚刚平稳的心境立刻又烦乱起来,她气冲冲地踢掉脚边的一块石头,石头“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恰好这时她没有注意到脚下的一块青苔,后退了一步,结局显而易见,池棠一屁股坐在潮湿的青石板上。
这时身后却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池棠一边摸着自己快要摔成八瓣的屁股一边朝后看去,只见一个乌衣少年笑得前仰后合。
谢铮!池棠在心底大吼,她看着谢铮笑,不知怎地,心底越来越委屈,慢慢低下了头,待谢铮觉得不对劲缓过神来时,便看到池棠低着头,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滴在青石板上。
谢铮立刻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拿出手帕,上手就给池棠擦眼泪,池棠却一把推开他,谢铮猝不及防,被推得也坐到了地上。
池棠看着跌坐在那儿无措的谢铮,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把停留在柳树上的鸟儿都哭得四散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池棠终于抽抽泣泣地结束了她的嚎啕大哭。
谢铮坐在跟前无奈道:“哭完了?”
池棠拿眼瞅他,少年的桃花眼极其漂亮,想起自己肯定哭肿的眼睛,池棠慌忙低下头,避开了谢铮的目光,自顾自撑着身体要站起来,可脚腕上传来的刺痛感,让池棠再次跌坐在了地上。
池棠茫然地看向自己的脚腕,谢铮也意识到了什么,上前托起了池棠的脚,小心翼翼地脱下了她的绣花鞋。
温热的触感透过罗袜传来,池棠偷偷瞥了一眼谢铮,只见他低垂着眼帘,认真地按摩,下一刻一声骨头碰撞的声音响起,池棠陡然睁大了眼睛,有些懵,随即就意识到谢铮这是在复位,但她还是觉得十分委屈,嘴一撇就又要哭了。
“疼吗?”谢铮低沉的声音传来,惹得池棠想要撇的嘴角又恢复了原样,她突然发现,好久没见这个小兔崽子,他都长大了,声音也变了。
“有一点。”池棠回答了他的问题,却只听谢铮的语气带着些调侃:“娇气包。”
熟悉的称呼一下子把池棠拉回了过去,与记忆重合,池棠下意识也像过去一样抬起手要捶这个小兔崽子,可还没捶到就反应过来,握成拳头的手愣在了原地,最后松开缓缓垂下。
谢铮看着她的一系列动作,眼帘悄悄垂下,掩盖住了眸中那一丝深沉。他站起身,微微弯腰把手递给她:“起来吧,地上太凉了。”
池棠倒是没有避讳这个,把手交了过去,谢铮握着她的手就要拉起来时,池棠突然感觉身下一股热流涌了出来,她瞪大了眼睛,当即挣脱了谢铮的手,再度坐在了青石板上。
谢铮挑眉,这位小姑奶奶又要出什么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