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你最感兴趣的事情上,藏着人生终极的秘密(一)
林特特2021-10-28 18:228,844

  【那些无用的喜欢】

  两年前,做一个玩具收藏家的报道,我找到两位采访对象。

  17岁的李树热爱军品,我走进他的小屋,只觉得错乱。

  一进门便是他自制的FBI证书,上面镶着他的照片;靠墙是仿真的防弹背心、电棒;桌上摆着背着长枪,穿黄军装的抗日老兵石膏像;一侧的大书橱上满是战争片中常见的人物玩偶,书橱下则堆着一个个纸盒,里面装着战锤、飞机和坦克。

  李树技校在读,课余在一家快餐店打工。

  他很闷,只有谈到他的收藏时,眼睛才会闪耀。他将他的兵人在我面前排队,解说穿什么大衣的是法国兵;戴什么钢盔的是德国兵;接着,他说起南北战争、二战……说实话,作为一名历史专业的毕业生,眼前这位少年对军事、历史的热情和熟悉度令我羞愧、纳罕。

  我由衷地说,你是我见过的这个年龄段最博学的,他却有些黯然,“喜欢这些有用吗?”“我的父母不支持我”,“女孩们都说我很怪”。

  那天的采访变成了心理辅导,确切地说,变成了他倾诉、我倾听。

  李树说,在父母眼中,他已经“被毁了”,没有好的前途——和大学无缘,只会烧钱——他最贵的一个兵人价值一千多元,钱来自于“打工和省下来的饭费”。

  更令人沮丧的是,如果顺利毕业,并好运气地按专业找到工作,他将成为一名地铁工作者,“我喜欢的和我将从事的有什么关系?”“我妈说,你哪怕喜欢个乐器呢?还能考个级、加个分……”

  无解。

  我跑去下一站,脑海里满是少年眼中的黯然。

  下一站,受访的是一位娱记,名叫陈娟。

  陈娟拎一个大包,包里是她最喜欢的几个娃娃,她是国内著名的娃娃收藏家。

  她把娃娃摆在咖啡厅的小桌上,用指肚摩挲着娃娃的蕾丝裙边,对我回忆12岁拥有第一个娃娃时,“胸口像开了朵大花”。

  此后,她为娃娃学习——父母以娃娃做考试的奖品;为娃娃工作——大学毕业后,收入的一大半用于买娃娃;因娃娃获得爱情——男朋友为她访到一件娃娃孤品而赢得芳心……

  眼前这个标准的都市白领,谈到娃娃时,却满面少女的天真。

  看她为娃娃投入这么多金钱和精力,我不能免俗,问:“这个爱好有什么用吗?”

  陈娟笑,“不是所有的爱好都要有用”。

  “当然,你可以认为这是它的用处,我因之获得了快乐,看到漂亮的娃娃获得审美的快乐;与娃友交流,得到沟通的快乐;工作之余,打扮娃娃得到放松的快乐……人总要找到一件喜欢的事作为认知、接触世界的方式吧。”

  我找不到话来应,直至陈娟递给我一份请柬,她策划了一场娃娃收藏展。

  几天后,关于他们的报道变成了印刷品,寄给李树报纸时,我顺手将陈娟展览的请柬转给他。

  一去两年。

  我在地铁出口碰到李树,他刚下班,我邀他一起吃晚饭。

  刚坐下,他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兵人,让它倒立在饭桌上,我不解,他哈哈一笑,“每天带一个小朋友出来放风”。现在,他管他的收藏叫“朋友”。

  他提到“陈姐”和那场展览,“来了很多人,都亲热地喊她的网名,都是同好”,“谈及共同的爱好时,脸上像放着光”,当然,“陈姐”还对他说了类似的话,关于“有用、无用”的提问。

  “不是所有的爱好都要有用。”

  “只要这爱好带给你快乐。”

  “人总要找到一件喜欢的事……”

  于是,李树遍访军品收藏网站,建论坛、写帖,现在他有一帮“兄弟”,工作之余,定期聚会,在小圈子里,他是公认的军事“专家”,最近又迷上给兵人素体着色,成品寄卖在某淘宝小店。

  “我爹妈肯定失望啦,我只是个普通的地铁工人”,他说,“还成天喜欢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我拨弄他的小兵人,看着他脸上游动的神采,“可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让你变得和别人不一样,让你成为一个有趣的人。”

  他一拍大腿,“对,我一个女同事就这么评价我,‘有趣’。”

  告别“有趣”的李树,我应一个亲戚之约,上线聊天。

  她抱怨儿子的“坏习惯”,每晚写一个小时的小说,而中考临近。

  “写小说有用吗?能换分吗?能考大学吗?”

  “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学习秩序,有些无用的爱好有何不可?或许,成年后,是它,令人与众不同,成为欢欣鼓舞扑向未知世界的源动力。”

  敲完如上字,我便对着百度发呆——陈娟已成了一名策展人。她在相关报道中说,她策划的第一场展览是关于娃娃的,那原是无心之举。

  【旁若无人的事儿】

  在后海岸边,我遇见一名男子。

  他边走边唱,大声歌唱,跟着路边酒吧里传来的音乐声——Beyond的《不再犹豫》。

  那些歌词和旋律想必于年少时就住在他的心间,所以他渐行渐远,酒吧喇叭里传来的歌声逐渐隐约,他却熟极而流,喷涌而出,一直大声和着。

  他经过我的身边,目不斜视,头微微往后仰,风把他的头发向后吹,他在我的耳边吼道“纵有创伤不退避”,“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我忍不住去看他,那是一张多么平凡的脸。

  混迹于人流中,他只是个满脸油汗的中年男人,可他把两只手揣在口袋里,把衣襟向两边拉得很开,他旁若无人往前走,大声吼出歌曲中的感叹词时,表情专注而生动,勇敢得像回到少年。

  我目送他走远。

  在朋友父亲的葬礼上,我遇见一位老者。

  他与朋友父亲相识多年,穿藏青色外套,戴着瓶底般厚的眼镜,吊唁完毕,匆匆走出大厅。

  他一边走,一边嘬鼻子,一再用食指关节处拭滑落的眼泪。

  他终于在大厅门口站定,摘下眼镜,痛痛快快地用肥大的袖子揩着脸。

  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完全看不见,他站在那里,用袖子捧着脸,背影镶嵌在门框中,显得很小。

  我一直看到他走远。

  好几天了,后海岸边的男子,殡仪馆内的老者,总在我脑海中交错闪现。

  他们自顾自的模样;人来人往,视而不见;他们旁若无人,像是无法与任何人分享内心的体验;我忽然发觉,有时,真正的快乐和悲伤只能一个人孤独解决。

  【这些年我听过最心酸的一个梦】

  一个朋友年少成名,因为他的高考作文。

  一日,闲谈,我无意间提起前一天的梦——又梦到考试,正在考英语,完形填空的每个空都不会填,极度焦虑中,我满头是汗地醒来。

  朋友看我一眼,“你也常做这种梦?”

  我心想,“难道,你也?”

  果然,没多久,我在他的博客看到他回忆高考——很多年后,压力一大,他还会梦到考试,但书都没看完,题都没做完……“高考已成为一种心理创伤”。

  嘿,那场考试的优胜者都将其视为心理创伤,更何况我?

  慢着,这么说来,一再出现的梦,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创伤”,抑或其他隐秘的情结?

  我开始着意探听、搜集周围人的梦。

  有人的梦总围绕着一段深刻的情感体验。

  比如,同学苹。苹不止一次梦到她的前男友和前闺蜜。梦里面,他们牵手而来,笑吟吟递给苹一张请柬,邀请她出席婚礼。但其实知道他们在一起,苹就再没和他们通过消息;甚至一次在会议上偶遇,前闺蜜主动和她打招呼,苹还是装作没看见,走到一边去。

  有人的梦总和熟悉的某地有关。

  我搜集的梦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同事卢。

  卢曾发过一条微博,他写道——

  “昨夜又梦回外婆家的老宅,天井里的枇杷树叶荫浓密,从厅堂高高的天窗里透进几道阳光,能清楚地看到光柱中飞舞的无数尘埃。外婆在后院的大灶前添着柴火,墙头上的几株狗尾草正随风摇摆,墙根下的老水井旁布满青苔……”

  卢说,在梦中,老宅总是被洪水冲走了,而现实是,“它被拆迁了”。

  有人在梦里一再重复着难忘的经历。

  朋友果参加过地震救援,震后很久,他还是屡次梦到震区。出现最多的场景是,他走进一家饭店,在二楼坐下,点了一碗面,少顷,面上来了,但山崩地裂声传来,楼塌了,面洒了,他跌入一个大坑中,很努力也爬不出去,只得用尽气力呼救……

  “这呼救声,其实是我在震区最常听到的。”

  搜集的梦越多,我越发现,人们在梦中才能认清最隐秘的自己,和对某事最本真的态度。

  苹的前闺蜜和前男友已经结婚五年了,苹笑说,有时,她也会觉得自己小气,想原谅他们,“但每隔一段时间,梦都会提醒我,在我心里,那道坎儿一直没有过去。”

  卢曾指着谷歌地图的某处,告诉我,如果不拆,哪里哪里就是老宅的所在地;他再用鼠标一划,“这片商业区全是那样青瓦白墙的老宅……”

  他又分析他的梦,“回不去了,太想念,所以常梦见”。

  令我意外的是,人们会不知不觉在梦中为自己疗伤。

  地震过去三年后,朋友果又梦到地裂,他又落进那个大坑,但这次他看到光,奋力爬出来了,醒来终于不再一身冷汗。

  我最近关于考试的梦,也有了喜剧性结局。在考场,我想清楚了,不考又怎样?我一推卷子,离席而去,站在教室门口顿时感觉解放了,醒来后,我简直要为自己击掌庆贺。

  只是有些梦永远不会有喜剧性的结局,就像有些伤痛一辈子也无法淡忘。

  这也是我听来最心酸的梦。

  我的爸爸一段时间很累,或心情不好就会梦到他从小被寄养的亲戚叶家;梦到叶妈给他盛饭时的样子,“一脸鄙夷”。爸爸总说,那时他“每顿饭都不敢吃多,吃多了就要受白眼”,所以,他“比一般人更早学会看人眉眼高低”。

  这得是多大的童年创伤、心理阴影,才会让一个人在最私密的梦里一再回想;爸爸梦到的是7岁前的旧事,而他今年已年过花甲。

  【平行空间里的另一个自己】

  在一桩爆炸性社会新闻里,我发现了熟人。

  熟人和新闻无关,只是新闻的当事人是熟人的学生。铺天盖地的文字报道中,我屡次看到熟人的名字,接着,采访熟人的视频上传到各大网站,作为班主任,他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当然,一看就是经过深思熟虑、并得到领导审核的场面话。

  十年前,熟人坐在我办公桌的对面。

  他教政治,我教历史。

  我们大概是共同语言最多的人:学生一样、课时量一样、职业前景一样……不同的是,后来,我改行了,再不一样。

  视频,我看了三遍。

  熟人的衣着、神态、身后的背景,我都没放过。我甚至截图,放大他的办公桌,试图看清楚摆在他案头的那一摞书具体的书名。

  我不禁想到,如果,当年,我没离开,此刻,我就在这间办公室,熟人接受采访时,也许,我就站在摄像机的后面;自然,他遇到的事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那么,他的神态、套话都会在我这儿复制。

  以此为想象的基点,我百度熟人发表的论文、参加的会议,我甚至找到学校贴吧里学生对他的评价……

  我大概了解了熟人的现状,也大概推测出,如果,当年不离开,我会是什么样。

  我想起一位朋友。

  朋友家庭美满,婚姻幸福。

  一日,她意外发现前男友妻子的微博,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选择了“悄悄关注”。

  此后,前男友夫妇的生活呈碎片状呈现在她面前,他们窗前的一盆花,或桌上的一盘菜,甚至两人偶尔的口角,都引发了她莫大的兴趣。

  朋友的态度很复杂。

  她曾指着前男友妻子的照片问我,和她是不是有些像;但隔一段时间,同一张照片,她又点评:是个美人儿,就是有点龅牙。

  有时,她会对前男友妻子晒出的旅行攻略表示艳羡,“他们走了十几个国家了”。

  有时,她又会附和前男友妻子对其老公抱怨——一次,前男友妻子写道“油瓶倒了都不扶,别人不扶他还发火”,朋友匿名评论:“哎,他还是那样。”

  朋友和前男友分手七年了。

  当初,她拒绝前男友的苦求,不愿随他去深圳,后来,两人各自婚嫁,再无交集。朋友一直留在家乡,前男友呢?越跑越远,最后干脆为工作,举家去了非洲。

  自从关注了前男友妻子的微博,朋友最常发出的感叹是:“看,如果我跟了他,现在……”

  一日,前男友妻子声称要在所居地开一家中国饭馆,朋友的QQ签名干脆换成了,“差点去非洲做老板娘”。

  我只疑心,熟人之于我,前男友妻子之于朋友,都成了各自想象中的分身。

  如一切有过选择,并选择过的人,有时,我们会思考当年的决定:如果不,现在会怎样?

  但人生没法在十字路口左转后,再给你机会,右转看看。于是,机缘巧合,当年和你近乎一样的人、做出和你相反选择的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不知不觉便把他当成平行空间的里另一个自己。

  他所在的环境,他看到的风景,他表现出的精神状态,经历的苦与乐……顺着他的目光,你如重新选择、亲身体验——你终于在左转后有右转的机会,哪怕只是插着想象的翅膀去看看。

  那些念旧的人呢?

  那些一再故地重游,千方百计试图联系旧同学、旧同事、旧邻居的人呢?

  他们中有几多在寻找参照物,查看分身——用分身来验算当年的决定,测量对现实的满意度。

  【每一个毫不费力的背后】

  我的身边总有些人让我眼前一亮。

  他们揣着些特殊的能耐,有的是别人无,他独有的特长,有的是某种技能;这些能耐离现在的生活越远,我就越觉得拥有它们的人十八般武艺俱全。

  比如,同学赵。

  赵写得一笔好字,想当年,大一,第一次班会,赵自我介绍,提及姓名时,他捏起粉笔唰唰在黑板上写下一句与之相关的古诗。那字清雅庄重,笔力遒劲,举座震惊。

  此后多年,赵以书法见长,从学生会的宣传干部变成单位的宣传骨干。据说,他给女友的信被准岳父看到,是一笔好字先赢得其好感,后来才得以通过“终审”。

  我曾去赵家拜访,在他的书房,见过他刻的印,“真是多才多艺!”我发自内心地赞叹。

  又如,前同事秦。

  秦是位兢兢业业的编辑。

  我最爱和秦逛街,概因她火眼金睛,最善于在街头小店满坑满谷的衣衫中选出精品。

  秦曾对我说,分辨真正的外贸原单和仿制品的区别在于针脚。“外单要求3公分12针,仿制品一般都把针脚放大。”“日本的服装最讲究,不会露包缝线在外面……”

  我对秦佩服不已,为她的生活智慧。

  一日,我和朋友逛地坛书市。

  在旧书一条街溜达时,我无意间说起朋友手上拿的那本画册是“珂罗版”,“什么叫珂罗版?”他问,“就是玻璃版印刷。”我答。

  朋友不信我认识所谓的“版”,便抄起一旁的几本书,继续追问。“铅印”“石印”“木板刷印”……一连串术语在我口中蹦出,朋友惊为天人,“你真让人刮目相看!”

  这是我第一次让人刮目相看,但事实是,我曾在拍卖公司工作过半年,判断旧书、古书的印刷方式只是那一行最最基本的常识。

  但朋友肃然起敬的表情,让我失笑之余,不由得思考起赵和秦让我刮目相看的“武艺”。

  逛街时,我旁敲侧击地问秦:“你得花多少时间在外贸店,才能修炼成职业买手?”

  秦大乐,表示“职业买手”的称呼太贴切,而后,她透露,她的第一学历是中专,学的是服装设计。

  原来,买布料、做衣服、考察服装市场真的是她的本行。

  饭局中,我遇到赵的妹妹,早听说,赵妹妹在单位也是以书法闻名,“你家一定是书香门第吧?”我诚恳地说。“哪里,”赵妹妹笑笑,“家里世代刻碑,如果不是考上大学,我和哥哥或许还在山里,或许还在刻碑。”

  原来,一手好字对赵氏兄妹来说,曾是谋生必备。

  原来,所谓“武艺”都是经历赋予的技艺?

  原来,许多技艺如密室的门,只要按对机关,便会自动弹出;经历多了,技艺多了,别人看来,自然认定你三头六臂。

  这个周末,我在准备搬家事宜,女友云来帮忙。不一会儿,她就反客为主,手起绳落,麻利地打了一个又一个包。她还炫技般一边打包,一边说:“这是十字结”“这叫井字结”……

  我笑,“你,一个心理咨询师精于打包,莫非有过从业经历?”

  云一抹汗,“真说对了,我上大学时在书店打足了两年工,打包是我的强项……”

  我忽然想起,云还在家给女儿的童书编码——她本科学的是图书馆专业;她给女儿做的裙子可与商场的媲美——她的父亲是裁缝……

  嘿,只要有心,透过“十八般武艺”,便能窥破、拼凑一个人的人生经历。

  【你我都没有守住初衷】

  你突然间发现你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有时甚至只是表现角色所需的态度。

  你做老师,便在表演循循善诱;你做会计,便在演绎细心、耐心。

  你开会了,你对着领导演沉默;你熬成领导了,又要对着下属演沉着。

  你的面前堆着报表或者会议纪要。

  你敲打键盘或忙于应酬。

  你穿梭在一个个城市间,客舍如家家似寄。

  这些都是你角色的必需。

  当初对于出演的角色,我们都曾做过这样那样的努力。

  我们试图挑选,可现实局促,你我都没有守住初衷。

  可你的心里,却始终保持着一份渴望,这渴望如苹果种子般,藏在肉身深处。

  它来自于你儿时的梦想,或是你对自身越来越清楚的认知。这渴望,常与你两两相望,可有时它会突然对你大喝:“你所拥有的不是你想要的,你从事的也不是你适合的!”

  苹果种子大小的渴望硌得你难受,它让你总惦记着另一种生活。

  另一种生活中,有属于你也适合你的舞台。或许有你狠心放弃的专业,或者不必上妆,不用摆出另一副面孔。你常想,你站在那方舞台,不会再被琐事消磨;不会呆呆地看着热情日渐被销蚀却无能为力;你若站在舞台中央,光打在你的上方,你全心全意演出,笑,就有人歌颂,一皱眉头,就有人心痛。就算没有观众也不要紧,你根本不在乎,你所需要的不过是心怀念想和热爱,想到登台就兴奋,想到唱念做打就冲动。

  这些都离你的现实太远。

  你才发觉,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人沉迷于业余爱好,原来8小时之内只为谋生的人太多太多。是,只为谋生,不谈理想。

  你现在的职业不过是你谋生的工具,你每日在出演职业所需要的那个人,那个谁来演都一样的人。你恨千人一面,但卷土重来、从头开始,过程太艰,成本太巨。所以你日复一日做着手边的事——好像都不太规范?强扭的瓜不甜,但也能凑合着吃。

  升职,加薪,一代新人成旧人。

  有一天,你抬起头,扶扶眼镜,顿了顿——你刚才听到后辈对你用尊称。这些年,你试图找到让自己安详的方式。

  你在沃尔玛认真挑选床单的颜色;你星期天去很远的市场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你换了新牌子的热水器,第二天上班向同事报告结果。

  你的苹果种子很久没有出现过。

  你发觉你面目模糊,做什么工作都行;工作需要你什么样,你就得变成什么样;工作需要你什么样,你也就能变成什么样。像一枚图钉,可以按在任何一块木板上。这枚图钉逐渐锈迹斑斑。你做过教师,你的孩子一定说你啰唆,“妈妈,我不是你的学生!”你做过商人,你的朋友私下讨论你精明,没办法,处处商机是你的“职业病”。直至面目全非。某一天早上,你踩着点走进办公室,慢条斯理地擦桌子、换制服、泡茶,而后读一份报纸。

  你恰巧读到一个老教授的逝世。

  他的最后一堂课,像一场真正的演出。“美得一上台就震住了大家。”“然后,他娓娓道来,滔滔不绝。”

  “课后,他一进门便倒下,大病一场。”他美到生命的最后,留下这样的话:“好,到时候我们出来看月亮。”

  你突然被那美震撼,你觉得他是他职业最佳的阐释,他已和他的职业融为一体。

  他一直站在属于他、适合他的舞台上,那舞台也包容他、赋予他、塑造他、成就他。他自始至终心怀念想和热爱,用本色从容演出,他和他的观众都能获得满足。

  而你日渐平庸。

  甘于平庸。

  将继续平庸。

  你当初为了户口、为了待遇、为了安逸;后来为了家庭、为了职称、为了房子……为了各种理由。

  你从不曾站在自己的舞台上。

  你没有见过你真正淋漓尽致的演出。

  哪怕只为自己演出。

  你握住报纸,顺势伏在桌面。

  你想起很久以前,你的一粒苹果种子,你原以为会拿它种树。

  你竟哭了。

  【一书一生一勒口】

  拿到手上的任何一本书,我都从勒口开始读。 勒口是封面超过书芯,往里折的那部分;前勒口一般是作者简介,后勒口大多写些新书介绍;我说的当然是前勒口。

  以前,我做图书编辑。前勒口的简介总是一本书快完工时,才会要求作者交来。

  简介不能太长,长了,勒口处就显得挤。但总有人洋洋洒洒交一大篇,履历细分到每一年;每一个奖项、每一部作品都表示不能删。也有人写得极少,寥寥数语交代前半生;大多数人中规中矩,年龄、籍贯、毕业院校、取得什么成绩,年纪轻些的还会在简介中添上志趣,“平生好……”“唯愿……”总之,没有几百字概括不了的人生。

  一次,我接到一个电话。某书由两个作者共同完成。其一抱怨其二简介过多,压了自己的风头,折中办法是“我的署名放前”;电话还没挂呢,其二就推门进来了,风尘仆仆,放下背包。等我招呼他时,他说,我就来商量下,能不能前面(前勒口)只放我,把其一挪到后面(后勒口)去?

  又一次,我收到一封邮件,某名人之后强烈要求在已交的简介中加上“忠诚”、“热爱”等字眼。我问为什么,他没回。后来我又问其他人,原来,几十年前,他的“名人之后”的身份意味着噩运;几十年了,噩运早变成好运,但骨子里的“怕”种下就拔不掉了。

  勒口就是窗口啊,通往世相。渐渐地,我专拣书的勒口看。

  一个人经年不改勒口的简介,无论这些年他出了多少书;有时在报纸或电视上看到他,对他的介绍也和前几年、旧书勒口处的文字一样。我觉得他懒,或不在乎。

  一个人每出一本书,勒口都有些改动。有最新的职务、最新的被表扬、最新的“平生好……”勒口成了了解他最新动态的地方。

  一个人出了本业内重要的学术著作,勒口简介只有一句话,“××大学教授”。我摸着这句话,再摸摸封面烫金、凸起的几个大字,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作者很牛,书很有分量。

  一个人勒口文字不到100字,竟花32个字写道,“最流连爱做之事,就是怀着相机走山走水走大街小巷,上一个人的摄影课”,笔下风流至极。我不禁想,那是《老残游记》中逸云一样的人物吧?

  一个人是译者。勒口处满满当当,但写的几乎全是对原著者的情愫,“对于叔本华,我可说是一见钟情,继而与其私订终身,现在及未来,那肯定将是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叔本华的著作给予了我许多,翻译它们是某种微不足道的答谢”。仅看勒口,我就断定,这会是叔本华最好的译本。

  一个朋友,新书勒口处写着“高度热爱各种娱乐八卦,积极思考诸多无聊问题”,我扑哧一笑,想象着她删删写写,最后琢磨出一句能最恰当地形容自己、还要略有些自嘲的话。

  勒口即曲径通幽的妙处啊。你站在这头,借一点点光,窥见、审度那头那人的心。

  我开始研究每本书的勒口。我想象身边每个人如果有一本自己的书,勒口会是什么样。那是一个人对自己的高度概括,那说明他最想突出自身的那部分。这勒口是微博身份认证的内容;是MSN的签名档,更或者是网名、笔名本身。书的勒口常有作者像,一个人上网时的头像常是他心中最好的自己或最能代表他的什么。我最怕经年不换或者根本没有签名档的人,就像勒口处只有一句简介的书,他们的共同点要么是太有力量;要么是根本不想让别人看出什么。

  哎,你勒口只这星点儿讯,让我怎生思量?

  话说到这儿,我翻了翻面前的两本书。一本关于《金瓶梅》人物,书窄小精致。勒口写着作者姓名,及“我国现代著名杂文作家、剧作家”等身份认证,其他均是职务、作品,中规中矩。且慢,勒口最后一行字是“1976年含冤逝世”。这极具转折性的语言如紧急刹车,在白卡纸上尖叫。

  尖叫,一个人的一生。

  另一本关于诗词,我随手翻到的是首情诗,诗名《赠王肃》,一共四句。作者王肃前妻谢氏,“南朝齐国人……丈夫王肃于493年投奔北朝北魏,并被任为尚书令。北魏以陈留长公主妻肃,谢氏遂不得复聚”。 谢氏的一生若是一本书,这十几个字当刻在它的勒口。

  呜,勒口处的人生,人生的勒口处。

  那些和勒口有关的人和事将在493年、1976年、2011年及更远的年代继续吧——生者不断更新,逝者永远定格。

继续阅读:第四章:在你最感兴趣的事情上,藏着人生终极的秘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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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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