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沈知微怀孕了。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没人想让她生下这个孩子。
倾城的美人还是祸国的妖妃全在她的一念之间,这样的女人存在便是不合理的,谁敢让她绵延血脉,一旦生出一子半女,南昭怕是要翻了天。
可只有我和长姐心知肚明,这个孩子是生不下来的。
且不说长姐的身子,就是这些年来广宸宫中……
谢景钰开心的像第一次有孩子一般,他说:“知微,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天元八年春,怀孕五个月的昭宜夫人于广宸楼顶一跃而下。
她没有给自己一个体面,她用最惨烈的方式回答了入宫这些年谢景钰对她的爱,她死在了谢景钰最爱她的时候。
她随先太子去了。
一如当年谢景钰登基后秘密派人诛杀先太子谢景辰,谢景辰坠崖而死,死前还护着胸口那枚与沈知微定亲时的玉佩。
我到广宸宫时,看见了地上那滩血,却不敢再看长姐面目全非的尸体一眼。
地上已经躺了无数个宫女,血腥味充斥着我的鼻腔。
谢景钰如同逢魔了一般,红着眼睛提剑杀戮。
“是你害了昭宜!还是你?嗯?你们都想害她!你们通通给她陪葬吧!”
宫女无辜,想跑又不敢跑,我上前给了释令,偌大的广宸宫显得清净下来。
“沈云喜,是你对不对,是你害了她!你们都容不下她!”
“你们通通都要给昭宜陪葬!”
我的到来并没有让谢景钰平静下来,他甚至提起剑直冲我的面门。
他想杀了我!
我连连后退,闭上眼睛。
危急关头是我的二皇子谢如安冲在我的面前,一个利落的手刀,打落了谢景钰手里的剑。
“父皇息怒!”
我的儿子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他敬父君,敬朝臣,明事理,知进退,重民生。
即使万般不愿提起,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儿子这几年来于我并不亲近。
我知道原因,这是我做母亲的失败。
而今我的儿子横在了他的父亲母亲面前,试图阻止这样荒诞的一幕。
我挺直了背,缓缓走向了谢景钰,我看着眼前似乎已经极尽失魂颓废的他。
原来失去挚爱之人是这样的悲伤,原来他从未喜欢过我,哪怕一点,因为不曾爱过,所以从未失去。
心中万般悲凉也不会再显露在沈云喜脸上了,我只是笑,笑得灿烂。
“圣上真的不知道长姐因何而死吗,还是偏要装得一身清白无辜,那妾告诉你,你的昭宜因你而死,沈知微从入宫的第一天就在报复你,报复你毒害她的妹妹,嫁祸给她的夫君,报复你逼死爱她的丈夫,亦是报复你算计了她唯一的哥哥和那塞北五城数万万南昭子民的性命!”
“住口!朕让你住口!毒妇!”谢景钰的脸已憋成了紫红色,满脸的愠怒,他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加上长姐的死,想必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吐了一口血,而后昏迷不醒。
十二
谢景钰在第三天的午后悠悠转醒,醒来时我早已屏退了所有的侍从,偌大的寢殿之中,只有我们二人。
长姐的死,让他一夜白头。
他眼里是这些年里难得的清明,醒来时也甚是平静,疯魔了这些年,终于醒了。
十几年的夫妻,像这样静静坐着说些话的时间细数起来都少得可怜。
“你是从何时知道的……是你告诉了你姐姐对吗?”他淡淡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很。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是长姐七岁那年圆空大师对她说的话,长姐聪慧,什么都看的透,只留下妾傻傻地被圣上骗了那么多年。”
我端了碗白水,用汤匙舀了些许,送到了谢景钰的唇前。
他没有答话,也没有喝。
我笑着自己抿了一口,他才放心些地喝了点。
“人只要犯错,总会露出马脚,一个谎言需要无数的谎言去圆,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帝王不是这样过来的,父皇当年手段也未必干净,难道朕励精图治,国泰民安的那几年,还抵不上这些许的错吗?”
午后的阳光很好,透过纸窗,照在了谢景钰的脸上,我看着他,思绪又想起了那年沈家后花园中,那个谪仙般的皇子,擦拭了一个小女孩所有的泪。
是啊,天子不会有错,帝王也不会有错。
“正元十四年,你去盐州查赈灾粮时,腹背受敌,我替你挡了一剑,太医说伤口再往心脏偏一寸,我就死了。”
“正元十六年,你莽撞地揭发了户部的亏损,李家抓走了我,那时我怀孕数月,被挑断了手筋,自始至终未吐露分毫。”
“正元十八年,那奴仆带来的毒酒,我知道这酒不简单,可我宁愿死的是我,我命大老天不收我,可我的身子行犹如老妪,再不能弯弓骑马。”
“可笑的是,正元十八年,想让我死的不是先皇后,而是你,我的死会成为你夺嫡最好的礼物。”
“擦脸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像极了小时候的你,可怜而已;白玉竹簪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那是要给长姐献媚,而长姐不愿要的;那年诗会人人笑我粗鄙,唯有你赞我的诗好,你说我马球打的好,你说沈家女儿都是不差的,你说得妻云喜,云胡不喜,通通都是假的!因为女人的感情最是好骗,就像杨则柔一样,你只是对她温声细语几句,她就愿意为了你去偷我兄长的军机图!”
“我们都是你上位的垫脚石而已。”
谢景钰面色不改,他仍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觉得愧对于我,也是,那七年的相知相守,他都能在风平浪静的第一时间接回了他毕生挚爱的白月光,我怎能用区区几句话让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但他难得的语气很好,说:“或许是朕之前对不住你,来年春天,待朕身子好些,带你去洛阳赏花可好?”
“圣上那些年对妾的好都是假的,是因为妾本就是卑贱之躯,可妾对圣上的这些年的爱不是,妾身的血脉至亲也不是,圣上,不会再好了。”
“你什么意思,沈云喜!你想干什么?”谢景钰眼底是难得的慌乱。
“屠龙。”
十三
谢景钰布了一个局,诸事皆顺。
沈家小将军是太子谢景辰的伴读,只要有沈予安一天,谢景辰就会屹立不倒,所以他勾勾手指,沈予安的未婚妻杨则柔就为她偷了军机图,他就能杀了沈予安,磨灭他所有的功勋,让他在死后成为人人唾骂的卖国贼,沈家一落千丈,只有这样他才能娶得到天下第一美人沈知微。
沈知微没有嫁给他,没关系,沈云喜那个傻姑娘也是好的,愿意为她肝脑涂地,舍命助他,为他生儿育女,待日后四海升平,他再给沈知微接回来就好了。
沈知微解了一个残阵,从一开始杨则柔对出征前兄长的态度便不对,兄长死后,她便迫不及待地嫁给谢景钰为妾。或许父亲也察觉了什么,可他不敢去想,他怕沈家满盘皆输。
可让沈知微明镜似的嫁给杀兄仇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她也有私心,她看着自己那愚蠢的妹妹,心悦谢景钰已久,如此,也好,这样对大家都好是沈家的活路。
她预料到了,先太子争不过谢景钰,在蜀地就藩那几年的欢乐美好,就像偷来的一样。
如果不是沈知微的归来,我大抵永远不会知道我的枕边人是个双手血腥的屠夫。
那广宸楼里的廊柱根根浸了九九八一天的西域曼陀罗,让人上瘾,萎靡,而后发疯。
沈知微用自己的命给谢景钰编织了一场会吃人的美梦。
如果谢景钰没有厌弃杨则柔,没有卸磨杀驴,派人在路上杀害她,那么那年她的绝笔手书也不会到我的手里,我也永远不会猜到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哥哥,一个王国的皇子杀了这个国家的万万子民,还想杀了发妻。
“是我对不住你,我算计了你,可是云喜,没有一个皇帝会昭告天下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只有你自己的儿子登基,血脉亲情延续,兄长才会有平冤的可能,塞北的百姓也不会枉死,南昭子民的性命不该是统治者手下的玩物。”
“我从未想过和你抢过分毫,我只是嫉妒,嫉妒你分走了母亲对我本就不多的关心,嫉妒你能蹦蹦跳跳骑马打球,可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嫁给谢景钰,害了你一生。”
“是云喜愚钝,识人不清,怪不得长姐……”
“我及笄那年看过东阳城里满天的烟花,后来别人再怎么做也都不及他。我这从会吃饭就吃药的身子本就是活不到老的,那便愿我这唯一的妹妹,身体康健,百岁无忧。”
那年我去长姐宫中,二十多年的姐妹终于敞开心扉。
后来我转身看见,我的儿子,就在门外,呆呆地听到了所有。
十四 后记
“殿下还是不肯来看太后娘娘吗?”迷离之中我听到了身边大宫女的话。
我联合长姐杀了我儿子的父亲,或许谢如安不原谅我,才是对的。
丈夫不忠,儿女不孝,孤独终老。
只是意识的最后,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和谢景钰年少时十分相像的少年,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我的床边,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说:“母后!儿子不再执拗了!儿子已经昭告天下了,沈家将军没有卖国,是大行皇帝的错,母后再陪陪儿子吧,儿子不能没有母后……”
齐元三年,冬。
南昭新帝重审沈家军旧案,昭告天下骠骑大将军沈予安从未负国。
大行皇帝已死,万般罪责皆揽于一身,诸多文臣口诛笔伐,做儿子的如何能议论老子的过失。
“朕自知过,惟愿生为南昭兢业,崩,无颜见祖宗,可葬陵外。”
文臣无处可批,最终闭了嘴。
谢如安二十五岁前虚设后宫,早朝晏罢励精图治,到了二十五岁时才遇到了温成皇后。
如果不是遇到真正爱的人,那便做一个只有大家而无小家的皇帝,他不愿耽误别人,以父皇为鉴。
但他遇到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伉俪情深,二子一女,世人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