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消失
十月的上海,依旧带着一点粘稠的暑气,陆家嘴金融中心的玻璃幕墙将阳光折射成支离破碎的光斑。余鑫站在星巴克点单等待区,看着手机屏幕上的"14:07"字样,咖啡杯壁凝结的水珠正顺着指缝滴落在桌面上,他不知在想什么,没拿走,也竟然毫无察觉。
"余先生,您的焦糖玛奇朵好了。"店员第三次提醒时,他才惊觉自己点错了饮品。夏怜最爱喝这种甜腻的咖啡,她总说生活已经够苦了,喝咖啡也要带点甜才好。去年平安夜,她来上海看他,她裹着红色围巾站在同一个位置看着他的模样突然就闯入脑海。慌乱之中,咖啡洒了一桌,只剩下半杯,他一边道歉,一边对着店员说:"不好意思,再来一杯冰美式吧。"
拿着咖啡在靠窗的桌子前坐定,这个位置熟悉地不能再熟悉,这是离自己公司最近的一家星巴克,以前夏怜到上海,如果两人约在公司附近,则一定要在这里喝一杯,同一个位置歇歇脚,找好吃饭的地方再出发。
"你好,请问你是余鑫吧?"
清脆的声音惊得他差点又打翻咖啡,他心里一边嘀咕着:“今天真是见鬼了,不过是相个亲而已,至于这么紧张吗?”一边抬头,此刻撞见的是与记忆完全错位的画面。面前的女孩,厚重的刘海像是被赶路的江风吹得微翘,圆框眼镜后杏仁般的眼睛正弯成月牙,仿若从《樱桃小丸子》里走出来的角色突然降临在摩登都市。余鑫下意识摸了摸屁股口袋里的照片——母亲前天硬塞来的相亲资料上,宋芊怡确实是这样带着年代感,有点可爱的打扮。
"我是宋芊怡。"她将白色的帆布包抱在胸前,浅蓝色连衣裙下,露出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刚才在路口看到你盯着手机发呆,跟穆阿姨给我的照片上,皱眉的样子一模一样呢。不过,你可比照片上显得成熟多了。"说话间,宋芊怡已自然落座,露出的小虎牙让余鑫想起与夏怜第一次聊天时,她脸上狡黠的笑。
"我妈妈给的是我高中时候的照片,你,喝点什么?"他扯过纸巾擦拭掌心的冷汗,母亲化疗时枯槁的手突然浮现在水渍晕染的纸巾纹路里。上周主治医师的话又在耳畔回响:"穆阿姨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心理支撑。"
宋芊怡托腮,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和你一样就好。"见余鑫怔住,她笑着指向他面前的咖啡杯:"冰美式去冰,双份浓缩,对吧?我也喜欢喝美式,但我不爱喝冰的,给我来一杯热美式,中杯就好。"
宋芊怡是余鑫母亲给他介绍的第三个相亲对象,自从九月从北京回来,余鑫就再也没主动联系过夏怜,他总是被动地去接收来自夏怜的问候,但一向忙碌的夏怜似乎也并没感觉到余鑫的变化,只是依旧隔三差五地来句问候,有时候十多天两人也没联系。最近说的话是她11月会来上海出差,到时候想和他见面。
而余鑫的私心却是,等找到合适的相亲对象,就认真且坦诚地和夏怜摊牌吧,重新开始,就像夏怜说的,家人和她,总要选择一个。面对生病的母亲,他现在也只能先考虑母亲的感受,而远在北京的夏怜,大概并不在乎他的选择吧。
但在相亲这件事情上,余鑫还是有抵触的,所以在连续以各种理由拒绝掉母亲的安排后,他终于决定见第三个相亲对象,决定见面的原因很简单,那张照片上,宋芊怡的樱桃小丸子的发型很像夏怜给他看过的,她小时候的照片。就这样鬼使神差的,他决定和宋芊怡见面。
等待取咖啡的几分钟里,不知道该如何开头的余鑫,第N次解锁手机。置顶对话框停留在三天前,夏怜发来的内蒙草原上试车的自拍,日头正烈,她自在地坐在一辆跑车地椅子上,头发飞扬,无来由的,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他不礼貌地开始神游想念那个人,直到消息提醒突兀响起:
【您关注的楼盘"云锦东方"今日启动认筹】
锁屏壁纸上,两年前,两人在杭州西湖边地第二次合影被切割成碎片。那天夏怜故意穿着第一次去西湖穿的那件衣服,还调皮地和他说,“你看,这么些年我身材还没变,大学时候的衣服我还穿得下呢。”那次的合影和大学时候的合影不一样,天气很好,两人笑得也很甜,靠的也很近。而现在,聊天记录里她总是随着工作奔波在各地,总是远得让他抓不住。
"听说你家的拆迁房能分到两套?"宋芊怡的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余鑫猛地抬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凑近到能看清睫毛的距离,"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闪婚的话……"她耳尖泛红却依然直视他的眼睛,"我可以先搬到你家,帮你照顾穆阿姨。"
听到这里,余鑫仿佛有点明白了。
要说起宋芊怡和夏怜的相似之处,这十来分钟所了解到的,便是自来熟和坦诚吧?她努力在找各种话题。她现在是宝山区的一名小学语文老师,也是知青子女,只不过父母都留在了下乡的云南,只有她一个人回到了上海,她在上海没房。她也直截了当地和余鑫说,听介绍人说,余鑫家要拆迁了,房子对她来说,是考量结婚对象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她工作稳定,只要有房子,人还不错,她就可以快速把自己嫁出去。
言谈中,她毫不掩饰对余鑫的满意,说他个子和长相都符合她要求,虽然工作目前看来不够稳定,但是还是有成长性,毕竟年岁还不大。她一直在自顾自地说着,余鑫却听得越来越聒噪,他突然期盼手机什么时候能响起,找个借口来快点结束这尴尬的见面。
"抱歉,我……"手机适时震动起来,余鑫如蒙大赦地抓起,却在看到“田医生"的来电显示时,手指发僵。母亲的主治医师的嗓音穿过嘈杂:"小余,你母亲今早出现谵妄症状,一直念叨想看你穿西装……"
“谢谢田医生照料,拿我现在赶紧到医院来看看。”
“那倒暂时不用,你母亲就是让我一定要把这话转达给你,说不打给你,她拒绝吃今天的药。“电话那头的田医生仿佛如释重负,”放心,有什么情况,我们会立即告诉你。“
“今天天气还不错,要不我们去走走吧。”宋芊怡还有些意犹未尽。
江风裹挟着货轮的汽笛声扑面而来,余鑫机械地跟着宋怡朝着游客稀少的码头走去。她穿着白色帆布鞋,自在轻快地走着,而跟在后面的余鑫,步伐却有些沉重,不知道自己能否赶快完成母亲的心愿,就这样“闪婚“出去,但如果自己没做好爱的准备,岂不是对那个女孩也不公平?
"你知道吗?黄浦江每天要吞掉三部手机。"宋芊怡突然转身,发丝在夕阳中泛起栗色光泽,"上个月我学生在这里弄丢手机,哭得可伤心了。"她举起最新款iPhone晃了晃,"所以我现在都系手腕绳。"
余鑫的指尖正无意识摩挲着手机壳内侧——那里藏着夏怜去年在给他生日给他写的便签:"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每天在一起"。便签被体温焐得卷边,字迹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傍晚的码头,热闹异常,一艘艘游轮、货轮、过江轮渡都齐齐出现在并不宽阔的江面上,这让宋芊怡掏出了手机,开始不自禁的拍起来。他则靠在栏杆面前,看着远远的江面,这条路曾经也是他和夏怜在上海见面时常常走过的路,每走一步,都让他不自觉地想起远方的无法逃避的那个人。
忽地,手机震动传来时,他险些握不住手机,正好是夏怜的短信,正好彩信发来了一张图片,正在放大照片的瞬间,宋芊怡好奇的探身成为压垮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黑色机身划出抛物线坠入江面时,他竟想起母亲化疗后掉落在枕间的发丝,都是悄无声息的消逝。
"对不起!"宋怡的惊呼与记忆里夏怜的尖叫重叠。那年因为误会和卫成与闹矛盾时,,夏怜也是这样抓着他的胳膊连声道歉,而此刻,相似的触感从手臂传来,却是陌生温度。
宋芊怡的道歉声还在继续,“手机里的东西重要吧?这可怎么办?你别担心,手机我赔你。走,我们现在就去营业厅,这个点还没下班,先去补卡。”
看着在江水里早已消失不见的手机,余鑫突然觉得如释重负,“没事,手机也该换了。”
营业厅冷白灯光下,余鑫凝视着新手机空荡的联系人列表。当营业员询问是否保留旧号时,母亲插着鼻饲管的模样突然在脑海里闪现,他顿了一下,哑声说:"办新号。"既然是天意,那就和过去说再见吧。
自从和余鑫发了照片后,夏怜就再也没收到过余鑫的回复,她斜躺在床上,翻开余鑫上次从北京离开后的信息,才发现他这几个月从来没有主动给自己发过信息,自己发过去的信息,也不像以前那样秒回,总是隔了一会才会收到回复,回复的话语也是寥寥几字。而自己去新疆出差的自拍照,一天过去了,他依旧没回。她这才想起,她这段时间忙得已经很久没和余鑫通话了,她立马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可能他在忙吧,夏怜心想。
两天后,夏怜又想起余鑫来,一通电话过去,依旧是不在服务区的应答。她突然觉得,原来自己和余鑫的联系方式如此单一。她登上了许久没上的QQ,余鑫的头像是灰色的,显然并没在线,她只有留言:“余鑫,你在吗?“
赶着为明年广告提前计划的夏怜没太多心思挂在余鑫身上,三天后,她才想起登上QQ去看余鑫是否已回复。“余鑫,你在吗?”那句话依旧挂在那里,是未读状态,仿佛在嘲笑着夏怜:“你看,等你想联系他的时候,你也有联系不上的一天吧。”
拨通电话,余鑫的电话依然是不在服务区。
一周了,余鑫消失了。
然后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这么大的一个活人就这样从夏怜的生活中消失了。
夏怜并非没有努力过,一个月后,她去上海出差,专门去余鑫的公司找过他,他离职了,同事也不知道他新的电话号码。
三个月后,当夏怜踩着Jimmy Choo高跟鞋走进余鑫家的拆迁废墟时,警戒线正在冬雨中飘摇。她鞋跟陷进泥泞的瞬间,远处未拆尽的废墟上,某扇窗框残留着褪色的风铃——那是大学时,她送给余鑫的生日礼物,此刻正发出支离破碎的哀鸣。
余鑫就这样从夏怜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很难形容夏怜那时的感受,工作中持续的压力,对金钱的渴望让她对这段感情麻木了。她常常会想,这段感情真的存在过吗?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这样一段稳定的恋爱吧,她不是没想过和余鑫的未来,只是她觉得成熟的时机一直还没到来,而她似乎也一直在逃避什么。她也怪自己,是自己从没给余鑫一个确切的交代,有几个人能忍受这样的两地分居,原地等待呢?
享受当下吧,还是好好搞事业比较好,夏怜也正是欲望当年,不久之后,她便遇见了田恒宇,一个天选的暧昧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