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跋涉过凛冽的寒冬,才会看见冰层碎裂的河面,正挣脱束缚,向着暖阳奔赴新生
1.离开
2008年11月底,余鑫和宋芊怡认识刚一个多月,也是夏怜和余鑫在彼此生活中消失的第一个月,穆清梅病重了。
暮秋的上海,寒气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华山医院ICU病房外的走廊。母亲穆清梅躺在病床上,身形被白色被褥吞噬得只剩小小一团。氧气管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像一根随时会绷断的蛛丝。各种仪器的红色指示灯顽强工作者,仿佛还在默默提示,病床上的那个人还活着,只是活着。余鑫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西装袖扣——这是宋芊怡今早听说母亲不行了,一早打车来他家,非要给他别上的。"病人家属,可以进去,最后说话了。"护士的声音像从深水里浮上来,不带任何情绪。
病床上的母亲在病情恶化不到一个月后,就已瘦到完全看不出来。余鑫俯身时,那个平时从来不用的金属袖扣突然勾住床栏,扯得手微微一抖。门外,隐约传来宋芊怡极力捂住嘴的抽气声,母亲浑浊的眼球越过他,又转向他身后模糊的红色身影,凹陷的脸颊忽然浮现一丝极淡的血色,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音节:"好……有……人……照顾……你……我……放心了……" 那是母亲自病情恶化,昏迷抢救后说得最完整的几个字了。
他想起早上宋芊怡闯进他家的场景。天刚蒙蒙亮,她提着一个印着"维纳斯婚纱摄影"的西装袋就敲门进来,西装布料在廉价塑料袋里泛着暗沉的光。"穆阿姨之前和我发短信,说想看你穿西装准备结婚的样子,银行制服太不适合了,"她一边动作麻利地抖开西装,一边解释,包装袋的窸窣声在清晨格外刺耳,"还好我有个朋友在影楼当后期设计,才和老板打招呼,临时借给我。我也不知道是否合身,你先穿着,我们赶紧打车去医院,一大早,护士就给我电话了。"余鑫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想说谢谢,却只化作一声叹息。这一个多月来,母亲的病床成了他们唯一的交集点:她会带着保温桶来送小米粥,会在护士换液时熟练地递上棉签,会在深夜守着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像执着地守着某种易碎的希望。
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打破了他短暂的回忆,屏幕上的曲线瞬间变成一条平直的线。
"妈!"余鑫猛地趴倒在床边,抓住母亲逐渐变冷的手。那双手曾经在东北的寒冬里为他缝补棉衣,在上海的厨房里为他包酸菜饺子,此刻却如此冰凉。宋芊怡冲进门时,正看见他把脸埋在母亲的被褥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西装袖扣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发出刺眼的光芒。
"家属,节哀。"护士轻轻合上母亲的眼睑,白色被单缓缓覆盖住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余鑫半跪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像某种沉闷的鼓点。他想起昨天下午,母亲还能勉强睁开眼,用铅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别去找夏怜",当时他以为是老人糊涂了,现在才明白,那是母亲最后的牵挂。
殡仪馆的车就停在医院后门,冻雨开始落下,细小的冰粒打在车顶上沙沙作响。余鑫步伐沉重,宋芊怡扶着他一起上车,"昨天我离开的时候,阿姨把这个塞给我。"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平安扣,玉质温润,是母亲戴了二十年的贴身饰物,"她说让你戴着,别再像小时候那样冒失。"
余鑫接过平安扣,凉意从指尖蔓延到心脏。他想起小时候在东北,母亲总把这枚平安扣缝在他棉袄内衬里,说能辟邪。此刻玉扣上似乎还残留着母亲的体温,像最后一道符咒,系住他摇摇欲坠的世界。
"穆阿姨说,人走了要体面,不能哭丧着脸。"她眼睛红肿着,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余鑫点点头,将平安扣贴身放好,也努力地微笑着回应着宋芊怡。
黑伞外飘着冻雨,细小的冰粒打在伞面上沙沙作响。"节哀。"殡仪馆工作人员递来的骨灰盒还带着檀香的温热。在上海没什么亲朋好友的余鑫,此时身边唯一和他一起办理母亲后事的只有宋芊怡。骨灰盒递过来时,她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然后攥住余鑫的手腕。她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在此刻想起夏怜——那个总在冬天把冰手塞进他衣领、喜欢捉弄他的南方姑娘,她的指尖总是冰凉的。伞下,宋芊怡离他很近,茉莉花香水味混着雨气扑面而来,那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而夏怜,则喜欢用玫瑰味的。
“走吧,我陪你回家收拾东西,明天,搬家公司就要来了。”宋芊怡一边贴着他,一边在路边挥手招出租车。
在那个即将迎来拆迁最后搬家日的老房子里,余鑫正在给衣柜里的衣服打包、放入编织袋。
"这箱要扔吗?"宋芊怡从床下拿出一个满是灰尘的纸箱,半截千纸鹤风铃从纸箱缝隙处垂下来,那风铃是好几年前老久的式样,一个个亚克力材质的千纸鹤,外面套着一个个玻璃瓶式的灯罩外壳,挂钩处缠着褪色的红绳,有几只鹤的翅膀已经裂开细缝。
“等会,别扔。”看着有几只洒落的零件就要掉下来,余鑫赶紧冲过去,脚下的搬家箱撞翻了随手放在地上的,一瓶没来得及关上盖子的矿泉水,大半瓶水泼在搬家箱"易碎品"的标签上,晕开一大片水痕。
"是那个女孩送的吗?"宋芊怡不知从哪里的杂物里,快速地找到一块抹布,一边蹲在地上擦拭纸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余鑫盯着风铃发呆,挂钩确实坏了,红绳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那是毕业那年,夏怜送他的生日礼物,她当时把风铃塞给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以后你住的地方,打开窗就能听见风声啦。"后来他把风铃挂在宿舍窗口,毕业后又拿回了家。风吹过的时候,玻璃壳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像夏怜说话时不经意会带的一些尾音。
“哪个女孩?”从回忆里抬起头的余鑫答道。
"你忘了呀,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手机屏保上的女孩,"宋芊怡突然说,抹布在纸箱上划出圆形的痕迹,"第一次见你时,我把你手机碰掉了,屏保是个穿白裙子的姑娘。"余鑫喉头滚动,想说那是系统壁纸,却听见自己说:"早忘了。"他弯腰捡起风铃,玻璃壳在掌心沁出凉意,“不过,你看挂钩也坏了,就放在那堆不要的垃圾里吧,不用带走了。”
“你真舍得?” 宋芊怡的打趣中带着一丝笑意。
余鑫没说话,继续从床下一本本地拿书翻开着,往包装箱里放。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回上海就一直住的地方了,再回来的时候,这里关于这个房子的记忆都要不复存在了。
他还记得,当年夏怜第一次和卫成与分手时候,正好是端午假期,母亲正好回东北去办理退休的事情了,他邀请夏怜在家里做客,他在狭小的厨房里做东北炖菜,夏怜则站在灶台边帮他递酱油。那天饭后,他们沿着板房区外的码头走了很久,江风把她的头发吹到他脸上,他第一次闻见她那股淡淡的带有玫瑰花香的洗发水香味。
那个时候,还是他暗恋她的时候。而现在,他那么快地就能把她忘记吗?
余鑫和宋芊怡的感情进行的并不算顺利,因为余鑫始终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言明的障碍。母亲去世后,结婚这个事情已不是余鑫考虑的重点,他常常审视,这个热情又务实的女人是否就真的适合自己。而对她始终没有那种炽热的爱,只有感激的感情,是否会害了她?正因为此,余鑫和宋芊怡的接触始终止于礼,也婉拒了和宋芊怡住在一起,在等拆迁分房下来之前,他依旧选择自己租房过渡。倒是宋芊怡,似乎并不在乎余鑫的忽冷忽热,平日里学校事情也忙,她总是会每周周末赶到余鑫的出租屋,像个女主人似地做这做那。
争吵爆发在2008年的小年夜,窗外飘着上海难得一见的细雪。宋芊怡开始自作主张地帮余鑫整理冬天的大衣,余鑫则在餐桌前整理明天公司开会的资料。
不一会儿,宋芊怡在衣柜深处翻出一个铁皮盒,铁锈沿着盒盖边缘蔓延,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她是谁?"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尖锐,栗色卷发随着动作晃动,"这些明信片,从巴黎、东京、纽约寄来的,你留着做什么?留着这些是想复合吗?"她的声音在发抖,"那我算什么?给你妈冲喜的工具人?"铁盒砸在地板上,放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一张照片滑了出来:2000年杭州西湖,他和夏怜站在断桥边,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而他在旁边,笑得很矜持。看不出来当时还仅仅是师兄师妹的关系。
余鑫蹲下身捡照片,后颈突然感觉湿湿的,宋芊怡的眼泪越过他的手臂,砸在照片上,晕开了那张老照片上,夏怜脸上的笑容。"我其实常常看见你,对着往北的方向发呆,"她扯下玄关挂着的帆布包,那是第一次见面,她背的那个包。这段时间,她一直背着它,说装他母亲之前看病拿药,比较方便,"其实,穆阿姨跟我说过,她在北京,做记者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决绝:"余鑫,你以为我图你什么呢?图你这拆迁后要分的房子?还是图你银行小职员的死工资?我是喜欢你的,但是我也受不了,这几个月你心里一直有别人。"
门被摔上的瞬间,余鑫迈了迈步子,压抑住自己追上去的冲动,只听见自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书桌前只剩下铁皮盒敞开的口,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他捡起那张西湖合影,指尖划过夏怜的笑脸,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放心了"——母亲是放心他有人照顾,还是放心他终于要和过去告别?窗外的雨夹雪越下越大,好像变成了一朵朵的小雪花,落在空调外机上沙沙作响,他走到阳台,望着北边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被雪雾笼罩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