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恋爱
甜蜜的关于恋爱的味道，是从辗转反侧的失眠开始的。卫成与在电话里和夏怜说，他周日会早点回学校，约她去学校门口的“好又来”吃一顿，庆祝两个人都在校运会上拿了第一的成绩。
夏怜所在的大学一共有两个校区，一个校区在浦东金桥，还没完全投入使用，另外一个校区则在五角场。校区很小，食堂也只有一个。就这一个食堂供全校师生使用，除了公共区域外，打菜窗口的侧厅是被大家称为“小炒厅”的可提供点菜现炒的食堂，那里基本是老师或者饭卡有富裕余额的学生才会去。里面可以选择的炒菜并不多，开学以来就在里面吃过一回的夏怜尤其喜欢那道糟溜鱼片，作为传统上海菜，这道菜难得没那么甜，糟卤的口味有点特别，鱼片没什么刺，也没什么腥味，在淀粉勾芡的包裹中，格外滑嫩爽口。食堂之外，另外大家可以打牙祭的方式就是学校门口的一众小摊贩和小饭店了。
学校门口的马路不宽，双向双车道，直直的东西向。每到傍晚时分，西晒的太阳开始在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影间斑驳，小摊贩们推着板车改装成的餐饮摊就开始出动了，主摊位上摆着筷笼、主营的饭食，两个长条板凳是客人们坐的位置，因为都是便餐，人员流动的很快。他们卖蛋炒饭、咸肉菜饭，也卖炒面、炒年糕、米线、小馄饨。老板大多是两口子，一人系着围裙颠勺炒菜煮面，一人则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收款。这批摊贩基本都来自离上海很近的安徽，学校里的同学给他们起了一个上档次的名字“安徽料理”。食堂饭菜吃厌了的时候，大家就会约在“安徽料理”，来一碗炒面，喝一碗紫菜蛋汤，便宜实惠。和“安徽料理”相比，开在学校两边商铺的各个小饭店就算是较为高档的吃食了，虽然一家家门脸不大，但毕竟有正规的菜单，干干净净的环境，吃一次两个人总要花掉五十来块，这对99年的夏怜来说，差不多是好几天的生活费了。开学都快两个月了，听同学说起过，却还没真正走进去尝过。而夏怜的辗转反侧并不是来自于要吃饭店的期待，而是在过去的这两台你，和卫成与通了快7个小时电话的她，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而这个变化要走向何处，毫无经验的她，异常茫然。
在一晚上的数“羊”、望着头顶的蚊帐数格子中，周日的白天终于来临了，夏怜想的第一件事是穿什么样的衣服去见卫成与。打开衣橱，挑来选去，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隆重的衣服，最后选择还是不要刻意打扮：选了件紫色的高领紧身上衣，淡蓝色的水洗牛仔裤。选好了之后，就开始坐在床上盯着床头的红色电话机发呆。时间，怎么就走得那么慢呢？它，到底什么时候会响起呢？
说起这个挂在床头的电话机，还是夏怜灵机一动的“产物”。夏怜住的宿舍是六人间，二十来平米的房间，对着宿舍门的就是窗，窗前是四张拼接在一起的书桌，书桌两边则分别放着两张和一张上下床，因为班级学号的排序，一个班的最后四个女生独占了这个六人宿舍。夏怜睡在临窗左侧的这张床，她喜欢爬高爬低，也不愿别人坐自己的床，选择了上铺，下铺是老乡的甄珍，对面的两张床虽然也是临窗，但却没人愿意住，被她们当作放杂物的空间。上海姑娘刘晓珺嫌挨着窗吵，晚上开窗睡觉风大，选择了里面这张床的上铺。上海知青子女、来自贵州的何海容是个妈宝女，每天都要给妈妈打电话，也选择床的下铺，为的就是离电话近些。
上世纪末，手机刚刚面世不久，连老师都没有几个人拥有手机，学生就更不用说了。于是挂在宿舍门侧的座机成了四个人的公共电话。整个宿舍，四个人的电话都不少，刘晓珺要和校外的男友夜夜通电话，何海容每天晚上和妈妈说了晚安才睡觉，甄珍的电话倒是不多，但总有男生打电话来找她，相比之下，偶尔和大学同学、家人通话的夏怜倒是整个宿舍电话最少的人了。也就是这个周末，托刘晓珺回家、何海容去舅舅家的福，夏怜才难得拥有长达7小时的通话时间。
也正是因为立秋后，天气越来越凉，谁也不愿意老是跑到门口站着接电话，从小动手能力就强的夏怜跑到校门口的五金店，几块钱买了一个电话接口中继器，又买了一根3米的电话线和线钉，把电话线通过中继器串接，穿过宿舍门的上沿，又从两张床的蚊帐中间穿下，挂在了两张床上下左右的交界处。这样，两张床上的四个人每个人都可以躺在床上煲电话粥。当她把这一切完成的时候，其他三个都对她的聪明想法惊叹不已，还宋她一个宿舍长的称号。也正是这个想法，成就了躺在床上的7小时电话粥。
周日的上午过的格外的漫长，刘晓珺和何海容都还没有回校，一大早，甄珍就被一个电话叫醒，没多久出去吃饭了。夏怜去食堂吃完午饭回来，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直愣愣地对着电话机发呆，决定干脆打开复读机，继续听歌，马来西亚歌手阿牛唱着：“你怎么可以这样糊涂，竟打算给我你的全部，放弃了整座森林只为了一棵矮椰树……”听到这里，夏怜瞎想：我是不是就是卫成与的矮椰树呢。听着听着，一晚上没睡好的夏怜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还做了个夏天的梦，宁静的蓝色的大海，海浪声声，海岸边只有一颗矮矮的椰子树，椰子树还没完全生长，连椰子果都没结出来，海边有个穿着球衣的男孩，奔跑着，不记得样子，只记得微笑起来的一嘴白牙……
“夏怜，你的电话！”已经回到宿舍的甄珍叫醒了夏怜，夏怜立马坐起，扑向电话机，拿过甄珍手里的电话筒，电话那头，自然是那个等待了大半天的熟悉的声音：“夏怜，我到学校啦，走，学校门口见。”卫成与的声音异常的欢脱，像摇着尾巴咧着嘴笑的小狗，夏怜摇头甩去这个奇怪的联想，故作镇定的说：“你就回来了啊，那等会，我一会儿就来。”
刚挂完电话，陆海容也大包小包地回宿舍了，一进门，就把东西放在窗前的桌子上，说：“姐妹们，晚上一起吃饭啊，我从舅舅家拿了好多吃的，有红烧小排，有桂花糖藕，有素鸡。还拿了水果来。”一边说，一边往桌子上放包装整齐的餐盒。
“不了，我约了人晚上吃饭。“夏怜一溜烟地从上铺利落滑下，跑到门口穿衣镜前梳起了马尾。
“哎呦，谁呀，是这几天打电话打得特别频繁的那个人么？”这两天，唯一在宿舍里听过夏怜讲电话的甄珍打趣道。
夏怜有点不好意思的一笑：“没谁，普通朋友。”她甚至没在舍友面前提过卫成与的名字，和她们说了也不知道。至于好朋友甄珍，也来不及和她多说两句了，八字还没一瞥，她可不想让甄珍知道太多，免得八卦。
马尾梳地高高，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的胶原蛋白充足的脸，不需任何粉饰，夏怜出门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期盼，又怀着一点忐忑，从宿舍楼到校门口平时不到十分钟的路，夏怜觉得怎么走都还没有到，终于看见了校门，远远的就看见了背对着自己的卫成与。他穿了一件褐绿色交织的格子衬衣，一条淡军绿色的休闲裤。不知道是不是过去两天的紧密联系，夏怜突然觉得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卫成与更熟悉了，他的轻声笑语，他的低吟浅唱，那些电话线一头的画面都一一具象起来。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上去拍了一下背对着自己的卫成与：“嗨！”
虽然认识卫成与一两个月了，这一次算是“约会”的第一次单独出行的见面，才让夏怜认真地看清了卫成与的模样。他身高大概有1米85，夏怜刚刚到他的肩膀。体型健硕，不高也不瘦，寸头有些长了，显得脸也变得长了。虽然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但有着大大的眼睛，双眼皮，过于优越的长睫毛。皮肤虽然黑，但是很有男人味。这样仔细一看，卫成与的颜值完全不输给声名在外的“高杰”，搁在整个大一男生堆里，也完全可以排名前五。单从颜值和身高综合来看，卫成与倒的确符合夏怜的标准。
而在卫成与眼里，来自内地的个子娇小的夏怜像春天的草莓一样新鲜可爱，这种新鲜感跳脱于一个在上海郊区长大的男孩子的体验，他所接触的外地人，大多是来郊区工厂打工的，就像他父亲厂里的那些厂妹，来自安徽、四川、江西。而面前的她，显然从小衣食无忧，从不娇柔造作，总是开开心心地笑，混在一群爱看足球的男孩子堆里。她长得算不上是一个标准的美女，细长的眼睛，圆圆的脸蛋，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整个人都散发着活力。自从第一次通过高杰约了她出来玩，每次高杰让他出来作陪，他都会旁敲侧击地问，有没有夏怜，要是有，他就乐意来，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爱情的萌芽，只是单纯的觉得，和夏怜在一起，总是很轻松愉快。
两人的晚餐并不复杂，心思也都不在饭上，好在上菜很快，一边吃饭，一边继续昨天还没说完的话题，倒是避免了第一次两人单独见面的尴尬。
吃饭的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吃完饭，夏怜主动提出：“我们一起走走吧，正好消食，免得长胖了。”卫成与觉得夏怜的提议正合心意：“要不，我们沿着这条路去黄浦江边吧。”
“这里走过去是不是特别远？”夏怜想起地图上，从学校到黄浦江边还是有点距离，少说也有几公里，等走过去，再走回来少说也要一两个小时。
“不算远，这条路走到头就是，走路是有点远，我骑自行车带你，你等等啊，我回学校借辆自行车去。”话音刚落，卫成与转身就往学校跑了。
没过多久，卫成与推着一辆凤凰28自行车就出来了，车是同系学生外出打工用的自行车，看上去有些旧，但并不影响使用，卫成与把车恰恰好停在夏怜面前，潇洒地仰头示意：“走，上车！”
那是十一月初的初秋的夜晚，越往东去，通往江边的路从柏油马路变成了水泥路，又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昏暗的路灯也越来越少，坐在卫成与自行车后座的夏怜保持着矜持，手紧紧的牵着卫成与的衣角，远远地，看见了几处江上的船火，听见轮船“呜呜”的汽笛声，黄埔江边到了。
这是黄埔江还未入海的一段，江面很宽，远远的对面，是浦东尚未开发的北面地区，几乎没什么灯光存在。江边的河滩是片石滩，有大的矗立在岸边可以坐上1-2个人的石头，更多的是铺在江滩上碎碎的隔脚的小石头。晚上七点多，夜幕已经降临，没有灯光的江边自然是没什么人的。这里大概是一个江边废旧的仓库，有几栋像是仓库的房子，仓库边有着高高的台阶，供上下货物使用。卫成与把车停靠在台阶上，台阶上正好也很干净，两人就坐在台阶上，一起望着江上的渔火，突然间，就沉默了起来。
还是夏怜率先打破了这个沉默，两个人什么都不说，总不能就这样把这个夜晚继续下去吧，既然需要有一个人来破冰，那还是我来吧，夏怜的精灵古怪瞬间上了头，跳下高高的台阶，抬脚就往江边走。
卫成与在后面看着夏怜的背影，也没反应过来，只能问：“夏怜，你干嘛？”
“我想踩踩水。”夏怜一边说，一边脚步不停地继续往江边走去。慢慢的，听见了江水一声声拍打着石滩的声音。
“这都秋天了，天气都冷了，你不怕鞋子湿啊？”卫成与赶紧从台阶上跳下，他个子高，腿长，几步便追上了夏怜，他长长的伸出了手，很自然地去拉住了夏怜的手。
那只手大大的，江边的确有些凉，所以也能感受到那双手的温度是暖暖的，掌心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刚才骑车余留的一些微汗。夏怜被卫成与一拉，一转身，脚下没踩住一块石子，一转身就撞入了卫成与的怀抱。两人第一次没有任何距离的靠近，才真正显出了两人的身高差。夏怜抬起头都只能刚刚看见卫成与的下巴，从这个角度看，他的下颌线格外的清晰，如刀锋一般尖锐，像雕塑一样充满美感。
紧紧拥抱的两人，四周安静极了，只听见彼此的心跳，和江水“哗~哗~”拍打着岸边的声音和远远的轮船不时的汽笛呼鸣。
“你怎么那么高？”再一次，由夏怜打破了宁静。
“嗯？”卫成与低头正好看见夏怜的高高的马尾，不知道她要问这个问题。
“我想亲你，亲不到。”夏怜的声音里有几分嗔怪，身体也在微微的发抖，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而卫成与则感受到一种鼓励和一种勇气，他一把抱起了夏怜，几步就回到了刚才坐的台阶上。夏怜一瞬间还没有反应回来，但双手却自然变换了位置——挂在了卫成与的脖子上，就这样，她坐在台阶上，卫成与站着，两人的视线终于处在了一条线上。那双黑夜里，卫成与的眼睛，即使是藏在了眼镜片后，也是炽热地闪耀着星火般的光芒。
毫不思索地，夏怜送出了自己的吻。
第一个吻特别的短，浅尝辄止，对第一次接吻的双方来说像是一种试探。第二个吻很快就到了，是卫成与主动的，他把碍事的眼镜取下，紧紧地搂着夏怜，那个吻像是一种进攻，也像是一种占有。而夏怜只能被动地、幸福地接受着。这个吻有点长，卫成与拥有着无师自通的接吻技巧。分开双唇，卫成与低头，定定地看着夏怜的眼睛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夏怜什么都没说，主动送出了自己的第三个吻，一边靠近，一边说：“好的。”
初秋的江风微醺，微风里，渔火摇曳，汽笛呜鸣，两个年轻的身体就这样紧紧拥抱着。“我恋爱了！”夏怜恨不得把自己和卫成与恋爱的消息当晚就告诉整个宿舍，写信告诉自己的每个好朋友，要让所有人分享自己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