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细小齿轮跳跃着向世界尽头奔跑。
那个男人所带来的噩梦长久地困扰着他。
铮羽揉着被蹭的乱蓬蓬的头发从床上爬起来，身上轻薄的白色睡裙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想再倒下去，但时间已经要去打工了。打工的地方在附近的某个餐厅，自己过去就是洗菜打扫之类的活计，一月下来差不多能凑个饭钱。
他姓商，和完全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姓。
说到底似乎还是母亲的错，她和其他男人之间有了铮羽，却因为无法一人抚养两个孩子而将他托付给那个已经离婚了的男人。
对一切绝望的男人将暴力加在他身上，但这样的地狱却因为姐姐而结束。并不是谁来救了他，而是铮羽某天误穿了姐姐的旧裙子。
“你，是我的弟弟么？”
男人和母亲在同一天，同一个公墓里下葬。那一天，在飘散着的若有若无的雨丝里，那个撑着伞，轻轻遮住他头顶灰色天空的姐姐笑着“爸爸走了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回家吧？”
那样的平静笑容，就如同在姐姐脸上固定住了一般，自始至终的存在着，即使被诊断为那样的病症，即使自己在那之后绝望的想自杀。
“那种事情再别做了，”靠在床上的她抿嘴笑着，伸手揉着他的头发“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亲人死掉了。如果非要的话，至少等我死了吧？就当陪我吧，不会很久的。”
“那，等姐姐死了——”
“你就下来陪我，”商姬笑着点头“到时候，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永远都会在一起。”
离开这里。
他无数次梦见自己和姐姐离开这个带给他们噩梦和痛苦城市，一路冲到永远的世界尽头。但无数次，在世界尽头等着他们的，是那高大的白色钟塔。
刚才，是错觉么？
下午休息时，他路过城中心的钟塔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脚边滚过去。当铮羽扭头去找时，那东西静静地靠在钟塔脏乎乎的外墙上——是一枚细小的齿轮。
那大概是钟塔的零件吧。这钟塔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年代已久 那白色的外墙被风吹雨打，现在已经一道灰一道白的。也许从远处看不出来什么，但靠近了看过去，上面还有小孩子的黑脚印和油手印，醉汉的呕吐物，甚至不知道谁家的宠物还把排泄物都弄到了它的脚下。
就在那些赃物之中，有一枚刚刚滚下来的细小而精致的金属齿轮静静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那是大概只有他大拇指指甲的大小，圆圆的亮闪闪的可爱的小东西。
几乎没有犹豫，铮羽把它抓起来，握在掌心，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奔起来。
他像犯病了一般，一路跑出城，跑的看不见钟塔，甚至用自己身上唯一的钱去坐了客车，目的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想带着它想离开这里，离开被白色钟塔所掌握的城！姐姐什么的不管他，未来什么的到时候再说，现在紧握齿轮的触觉清晰可感，他觉得自己有一路冲到世界尽头的勇气！
车最后停在了某个不认识的山村旁。
已经黄昏了，铮羽站在土路上，怔怔地看着自己身旁的一条小河哗哗地动着，在他身后，是附近农家的男人，他们扛着锄头，说着粗话往家里走去。
突然铮羽咬着牙大叫了一声，他用力地将那小东西抛出去，看着它在水里打出一朵水花。水花凋谢，铮羽扭头开时往回走，他一面快步走着，一面哭的像个傻逼。
路上有几个司机把他认成女孩，好心问着要不要带一段，他就一边哭着一边摆手一边往回走，仿佛什么都完了似的绝望。
他想把齿轮带出这里，带出附近的山林，带出这座城市的范围，他想离开这里，想带着它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所谓的永远。
但是当他下车的时候，远方突然刮起了风，那风带着钟鸣声追上了他，将他本来就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决心打的粉碎。
原来他，还没跑出去啊。原来他，根本不可能跑出去啊。
抽着鼻子，铮羽揉了揉脸。随着疲倦感的逐渐泛滥，那座橘黄色的灯塔从远方显露出来，远远的封住了他的退路。
原本已经被晚风吹干的眼睛再次湿润，他跪倒在马路旁边，面对着离开的方向大哭起来。
他找到了永恒而耀眼的奇迹，那是属于他的世界尽头，是看似已经远离但终究依然无法逃脱钟塔的细小齿轮。
他已经不可能再次跑出去了，那样突然涌出的，抛下一起奋不顾身的勇气，他再没机会拥有了，而且连有这样的想法都不再被允许。
回家时已经很晚了，没想到明昭居然还打了电话过来问钟塔的事情。说笑到最后铮羽实在说不下去，他站在大小齿轮的中央，把手机从转动的齿轮中间扔下去，那缝隙如同通入另外另一个世界一般，扔下去后就再无声音。
刚才，姐姐她突然——晕倒了。
这是第一次，她没有乘着整点的钟声出现，没有大叫着摧毁命运，没有击碎身后的大齿轮。
军服少女站在他面前，今天她那双漂亮的手只是贴着裙侧放着笔直，似枪似刀的时针不知去了哪里。
“你跑出去了。”少女开口，身后齿轮吱吱地摩擦着。她叹口气，第一次露出无力的表情“为了那个齿轮，你——”
“抱歉。”
“没用了。”少女摇头，她脚下的台子咔咔地开始活动起来。她犹豫了几秒后，往前跨出一步来，大叫着对铮羽伸出手来。“快上来！”台子缓缓抬升，她眼睛里闪烁着光。
犹豫之中，突然有什么东西滚到铮羽脚下，他低头一看，那居然是之前那枚小小的齿轮！
身旁的齿轮突然开始剧烈震动，他们似乎在被什么东西从后面顶着一般企图从固定的轨道里挣脱出来——
铮羽背后一阵冷汗，他弯腰把那东西拾起来，抓住了女孩的手。对方一用力，把他拉上台子。
就在铮羽站稳的那一瞬间，那齿轮轰地一下被推开，无数小齿轮涌入，将它送入地面的缝隙，坠落消失。一个被破坏，整个联动系统都开始崩溃，那些大小齿轮一个个坠落到不知低的黑暗里，沉闷无声。
而那些小东西们却跳动着兴奋着，但是很快，它们越来越多，互相拥挤着也开始下坠——
铮羽站在持续上升的高台上，看着下面的一切，目瞪口呆。
“是我么？”
他平稳了情绪，握紧了手中跳动的小齿轮，扭头去看军服少女“因为我，所以刚才姐姐——”
“不。”少女摇头，她强挤出一丝笑。“归根到底，是我的奇迹之力已经——明明已经到最后了啊，只剩最后的信息需要对传达了啊——”她垂着眼睛，用稍微有些颤抖的手解开自己的衣服前襟，露出干净的脖颈和锁骨，以及在那下面的——齿轮。
她的上身如同一个被玻璃罩住的精密结构一般，里面装着无数的齿轮，而此时，那些齿轮大多已经裂开坏掉，吱吱地发出故障警报。
“坏掉了——”铮羽怔怔地“已经——转不动了。”
身体崩坏，他的姐姐已经死了。但即使这样，他也走不了，他去不了世界尽头找不到幸福的永远，甚至连这座城，这个钟塔都逃不开！
既然这样！就让能逃走的人离开，留下他吧！
少年把手绕道背后去，解开了自己裙子的拉链。他摸着自己平稳运转的身体，对姐姐笑了出来。“齿轮可以交换吧，”他打开自己胸口的玻璃罩“应该不会排斥，毕竟我们是亲人啊，唯一的——”
沉默的女孩走过去，她合上他的玻璃罩子，轻轻地拥抱了他。
“你一定能离开这里的。”她说。
“我一定会让你离开这里的。”他说。
齿轮离开身体，胸口的空虚被数倍的放大。
“那个叫明昭的混蛋——”
握紧拳头，掌中的齿轮的触感在头脑里放大。
“他一定会带你，跑出这座城。”
高台继续上升着，突然所有齿轮都坠落到下方无边际的黑暗里，强光炙热瞬间充斥了这个小世界。
“请给予我，同命运抗衡之力。”
在失去意识前，铮羽看见黑暗里喷出金黄炙热的岩浆。它们带着蒸汽，驱动着整个命运的运转。
它们将近处的黑暗燃成火红色，喃喃着：
［你将成为时之分针，成为属于时间的第二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