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莱特的春天来的很晚。
把绿茶末舀出一勺放在壶内,滚开的热水倒入其中。无需多余技巧和优雅,廉价的茶香飞快溢出流淌在我身边每一寸的空气中。
我们回来的前几日莱特城下了雪,现在从我二楼的房间里看出去,那一片白色还结在城里破破烂烂的屋顶上,一层遮羞布一样抱着能撑多久是多久的心思,顽固的粘下去。
但我被揭下来了。
行李箱被玛格丽特小姐从车厢上提下来,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放在我脚边。她向我鞠躬,嘴里说:“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还好。”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我回家了。”
没有等玛格丽特小姐的下文,我自顾自提走了箱子。当我走上二楼,从那里看出去的时候,玛格丽特小姐还站在那里。她向着我点头,才坐上了马车在其他人各色的目光中飞驰着离开。
这才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如今想起来已经像是几个月前那样遥远了。
闪闪发光的银刀叉,混杂在一起发香水,勾着各色丝线的礼服,柔软的面包,蔷薇色的甜奶油,经由他口齿送来的淡酒,缠绵的亲吻和爱抚。
对我而言,公爵仿佛是一个易碎的水晶之夜,危险的月光陷阱和温暖的深海泡沫诱惑我投入其中,然后夜晚消逝,什么都没有抓住的我优雅的亲吻他的手指,构思过无数次的哭泣和歇斯底里在他疏远的目光中笑场,马车驶离王子的城堡,我自以为能成为那里的公主,到头来只是路过,随便和主人睡了几个夜晚。
那里的主人名叫埃历特。拉尔亚斯。蒙斯汀,世间找不出比他更英俊的王子,也生不出比他更迷人的公主。流淌着光芒的银发披在肩膀让每夜的清月都羞愧难当,眼眸里藏着北地遥远大洋上的浮冰,他的笑容使严冬的蔷薇开放,他的糜乱让深红的花瓣铺满城堡的每张床铺。
这样的城主,属于他的那个王子却统治着莱特城的老鼠窝,出身卑贱满身脏臭,自恃甚高却被书商一次次骂回原型。
可是如今,骑着喝空的长腿酒瓶,那位王子威风凛凛的奔赴城堡。
他叫付里。
给诸位说个笑话,那家伙曾经是我的房客,拖欠着我的房租,至今未还。
我对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哈哈大笑,呼出的热气把我的模样完全遮盖,我啪的把手掌拍上去,水汽流动中是我扭曲的面容。
把茶水当成烈酒灌进喉咙,滚烫的液体灼烧我的内脏,趁着那样的痛感把茶杯砸碎在地,矮桌踢翻,茶壶滚落在发黑的地毯上,水渍溅上了公爵最后送给我的翻出黑色缎带边的短靴。
啊啊,这可太糟糕了,我笑着坐到床上,对着掉了墙皮的天花板翘起脚尖,玛格丽特小姐可没有告诉我要怎么洗啊,这下子只能把它送回蒙斯汀城堡里了呢。
到时候他的看门人过来询问我的身份,我要喷上香水,穿上自己压箱底的礼服,带上发饰和戒指,收腹挺胸,抬起下巴对他说:
我是公爵的旧情人。
维克多教的东南部口音,对着镜子练习过的笑容,玛格丽特小姐告诉我的化妆方法,出现在那里的我只有完美二字。
然后我提着鞋子走进门,把它扔在付里先生和玛格丽特的面前。“麻烦您帮我洗干净。”我看着付里:“玛格丽特小姐。”
“噗哈哈哈哈哈哈——”
我蹬掉鞋子,搂着枕头在床上大笑起来。几秒后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我揉揉笑出来的眼泪,把痰吐在碎了的茶杯上。
这个瞬间,我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格外安静。
没有书房里的墨香,没有壁炉中柴火燃烧的乎乎声,没有维克多悲伤的大提琴,没有玛格丽特小姐轻盈踏过地毯的脚步,没有我消磨时间的翻书声,没有他的心跳。
甚至连付里先生写不出新的文章,气的在房间里砸稿纸的声音——都没有了。
我现在是孤身一人。
可能永远都是孤单一个人了。
我没有多余的钱雇马车,没有多余的笑容向人展现,甚至连多余的,踏上这样旅途的勇气都没有。
上一个夜晚我没能闭上眼睛睡着,借口说怕黑要玛格丽特小姐彻夜留着灯。我亲吻公爵的嘴角却不要他的拥抱,我给他哼着跑调的摇篮曲看他在我身边安静入睡,我用目光描摹着他侧脸在烛光里沉睡的暗色轮廓,我轻嗅他发间花香,我构思离别时的寒风与微雪,我幻想届时能吟出悲情诗篇,要他为我震惊不已,我回望点点滴滴,决意至少离开时落下一滴不失风度的泪滴。
但我一个都没有做到。
我就看着他,让自己心潮澎湃,为自己美好的构思陶醉了一整晚,至于天亮以后,我只是顶着黑眼圈,沉默的坐上马车,连一句再见都忘了说。
我离他就那么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再讨要一个拥抱,再享受一个亲吻,再得到一日的相处,但我什么都做不出来。
我要大贵族般的优雅,却找不到心里与之相衬的坦然。
没有说出诗句的才情,没有融情于景的幸运,连哭倒在他脚下的不堪和狼狈,歇斯底里祈求爱意的吼叫都没有。
我没有资格再出现在他眼前了。
抓着外套的衣角,袖子吸干了我所有的眼泪——算了,脏了就脏了吧,如今的我已经没人会去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