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简方的后颈被一只厚实的手握住，将他从溺水般的黑暗中托出，他睁开眼，如梦似幻，恍如隔世，狭窄阴暗的仓库，开裂墙壁上的霉纹，团团纠缠的线路，电机闷声的运转烘出热气，泛黄的玻璃震颤着，窗外是漫天的击水声，但天已经亮了。简方的大脑中如被塞入一块铅板将他所有的回忆阻断，他如同个僵尸，茫然地转动着头颅，却无法触及一丝感知。
一股暖流从他的口腔中流入胃中，简方猛烈地咳嗽着，那只大手轻拍着他的后背，他眨了眨眼，口中的酒气回涌，干呕了几下，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一回头，那只手立刻抽了回去。
身上的菌丝失去了活力，从简方身上脱去，他扶住云舱的铁壳子，想了半天，“还有多久时间？”
胡源转过身，与简方的目光触了一下，又躲开，“我也是第一次被抓，不过估计快了，醉酒就别进入虚拟空间了，很危险。”
简方大叫着，“能有你危险？”
胡源低沉着嗓音，“我做的那些事，你可以不再把我当朋友。”
“施咒人，”简方一拳击出，却只是轻轻捶在胡源身上，他打着哈欠，“我也会一直在这个大坝，那儿也不想去了。”
胡源转过身，望着不怎么透亮的玻璃，“谢谢。”
“猜个谜语吧，我想了很久的，”简方说，“沙滩到底是属于陆地还是海洋？”
火盆酒吧，音乐仍然又杂又乱，没有节奏，没有品味，门外是小镇的冬天的夜晚。
兰菱呷了一口啤酒，她没有用兜帽遮住脸，她的脸依然年轻，眼神带着张力，
她抬了抬手，替桌子对面的古达要了续怀，酒保机器人刚到古达身前，他抓起杯子饥渴地喝下一大口啤酒，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另一只手中的电子书卷，“胡源的云洲新经济学，他……其实挺有天赋的。”
兰菱只是笑了笑，门口不时有身着深灰色工服的人进出，简方进入酒吧，向着两人挥了挥手。
“原来被并购后，想重新回无花果社区还要申请，这么麻烦。”简方抱怨道，“事情结束了，你们还不走吗？”
三人却陷入了一阵沉默了。
酒吧的门被撞开，夜色夹着冷风闯了进来，兰菱转着酒杯，她哈了口气，“你们应该也我和一样有疑问吧？”
古达手指轻敲着陈旧的栗木桌面，“或者，我们应该先从第一个问题开始，我们是怎么逃出无花果社区的？”
简方抬起酒杯，没有喝，又放下，“我也不知道，或者说无法表述，甚至无法准确记忆，你不知道的某个时间，不明白的某个缘由，答案出现了，又消失了，如同一种灵感，但更像是……”
“引导。”古达和兰菱对视了一眼。
简方轻触着玻璃杯的杯口，划着一个圆，“所以在当时，我忽然想明白了，最后一个咒术，虽然咒术被咒术本身吞噬了，看似无解，却是因为我们身陷其中，如果抽离，那不过是谜题展现的一种形式，只是答案不在其中。”
兰菱托着下巴，思索着，“我还是听不懂。”
古达忽然将杯中的酒倒在桌子上，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在桌面上蔓延着，“我们被限制在酒杯中，所以对酒的认识就是酒杯的形状，只是深浅的差别，但这只是我们感觉合理，但非常狭隘的一种解释，酒是没有形状的。”
“或者，它拥有一切形状，”简方说，“酒杯外的酒可以回答酒杯内的酒的所有谜题，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能回答一切谜题的答案，”古达将酒杯送到嘴边，但他已进入癔症般的深思，酒液全洒在了他的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那岂不是……真理！”
“我经历了数不清的循环，”简方说，“我们所经历的这些咒术，其实原理并不复杂，都是使时间参数发生了紊乱，只是一个参数，却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可它明明只是一个参数而已！而一旦我们认识到了它，咒术就失灵了，就好像……就好像这只是一个梦，当你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梦就醒了，之前梦境中的虚幻变得不曾存在过。”
兰菱喃喃低语，“最后的咒术，就是意识到最深的梦境，然后戳破它？”
古达挠着头，“爱因斯坦说时间是幻觉，但时间参数又真实构架起了虚拟世界，这么来论述，时间反而在虚拟时间存在，而在现实世界中不过是虚妄，而虚拟世界又是由虚妄世界构成的，那空间哪一个才是真实呢？”他最终放弃去思考这种辩证，“难道元敏教授说过，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是发明了时间。”
简方举起酒杯吞下一大口，“也许什么都没有，本身，就最接近真实吧。”酒保机器人发出人声，“最后一杯了，25号新机组又要试运行，生意还做不做了？”
兰菱回看了眼酒吧，人烟寥寥，角落的卡座都空着，她深深吸了口气，“所以，施咒人到底是谁？”
“胡源可能只是酒杯中的酒。”古达说，“这是我最担心的。”
“我前几天去见了胡源，”简方说，“他仍然无法接受，元阿姨的防虚法则，反算力超溢理论，确实阻碍了云洲。”
“我要说的这件事，在我们喝完酒离开这间酒吧后，我们都能永远忘记，”古达用目光征询着简方与兰菱，得到肯定的回应后，他看着桌上酒液里的倒影，“元敏教授，是最初参加算力反溢实验的人。”
兰菱想到了那个词，她的抿着唇，脸色惨白。
“我无法确认，那一小时的实验，她在虚拟空间里度过了多久，但自那次实验后，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似乎失去了一切的动力，她推翻了大部分自己之前的理论和成果，甚至开启了一个近乎荒谬新的项目，是一种权限体系的模型，而她想要的结果是，将虚拟世界的管理权限交给智能核。”古达换了个方式说了一遍，“也就是，虚拟世界里，由人工智能管理人。”
“这不是……背叛人类？”兰菱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但仍颤抖不止。
古达一口气喝完杯中剩下的酒，“更像是对什么失望了吧。”
“施咒人是谁呢？”简方忽然捂着肚子，干呕了几下。
古达拍着他的后背，“你这么差劲？”
“要怪就怪你们云洲仿真交互做的太好了，”简方吐了口气，“我在虚拟世界吃的那颗无花果，不消化，全吐了出来，回到现实世界，胃里依然想吐。”简方笑容忽然凝固，“无花果这种植株其实很奇特，随时时间的推移，它的根系会不断向下生长，能够深入到地下很深的地方，据说天工实验室当初的原型智能核就保存在无花果社区，小时候，我妈曾跟我说过，这个原型智能核被封存成一粒种子，被洒进了海里，我有种感觉，她可能变成了一个智慧老人，想将她的智慧告诉我们。”
简方话没有说完，地面开始震颤，头顶的巨响压下来，所有的灯火熄灭，黑暗中，三个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他们心中空荡荡的，又似乎被填满留不下一丝空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