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孩在想,不知从多久时间起,海水第一次被推上岸,很快又退回,于是便形成了第一次潮水,从此以后,似是往复循环,似是无定变幻,远古的火溶化的玄岩被它冷却,经过万亿轻轻的抚摸,变成破碎的块垒,变成细腻的沙粒,变成不可感觉的尘埃……
“小简方。”
简方茫然回头,风裹着温湿将人吹得燥热,一个泡泡从海水的白色沫子里挤出,几乎触在他的鼻尖,沉沉日暮里,闪烁着斑斓的六边形,只是破碎得过快,宛如不曾存在。老妇人笑着,暖洋洋的光留在她的眼角,“你睡着了?”
小男孩的脸胀了起来,他本能地摇晃着头,汗液溢进了他薄薄的嘴角,苦而涩,他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盘坐,像纠缠的树根。老妇人无声笑着,似是看穿了幼稚的把戏,男孩更加窘迫,刚站起来,又抽筋跌倒,下巴陷入了沙泥,微凉的浪打在他的脸上,视线扭曲抽离,纤毫之间映着无穷远的天际,简方有些出神,老妇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小简方,你觉得这沙滩,是属于海还是属于陆地呢?”
简方双手撑在沙中,坐起来,海天一线处,霞光正盛,波光如万千繁星,大海如渲染成绯红夜空,“婆婆,我好像想了很久很久了。”
“在无花果社区长大的孩子,都喜欢谜语。”老妇人抚了抚简方的头。
简方默默的点着头,当他发现沙滩开始有零星的人群,才恍然,“今天是谜语节?”
老妇人摘下黄铜镜框,掸了掸光面上的沙粒,“霞光还在,等到月亮出来了,就开始了。”简方发现老妇人手中的镜面浮动着细微的光尘,忙望向海面,灰色海水里正泛着点点萤火。
简方显出欣喜神情,“谜语水母?”
“别着急,它们要一会儿才从海里出来,”老妇人看着渐渐暗下的天幕,“小简方,你知道,为什么要把谜语放在水母身上吗?”
“这是一个谜语吗?”简方问。
“猜对了,你便有一个愿望,谜语神灵会帮你实现,很灵验。”老妇人笑着,“你有什么愿望?”
简方忽然捂着头,“我,我不想说!”
老妇人带回眼镜,镜片映射着白日最后一抹辉,此时,水母脱离了海水,小巧的伞面充盈辉芒,挥动着轻盈的触手,随着波浪向着岸边飘来,老妇人语气轻缓,似说着只有他和简方才有的秘密,“你想让你妈妈消失,对不对?”
简方如被芒刺狠狠扎了一下,他开始逃跑,一边喘气一边哭泣,沿着海滩,不知又跌倒几次,脸上沾满泥沙,只被泪水冲刷出两条细沟。
夜终究降临,水母群抖落着海水,萦绕在浅滩,温柔的试探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人影和光影的缝隙里,简方看到了母亲,她托着消瘦的小臂,脖颈下隐藏着裂纹似的静脉,几缕鬓发贴在脸颊上,她的鞋子陷在了湿沙里,在谜语节喧嚣的人群里,踉踉跄跄。
简方忽然感到懊悔,他向母亲的方向迈了一小步,天空掠过一道寒冷的蓝色,巨大的雷鸣便撞击在他的耳膜上,他忙捂住耳朵,谜语节中的人们似乎根本没听到这道雷声,但简方却被摄走了魂和胆,他转过身,继续逃,当他钻进一片没什么光的树林时,他方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简方认得这片树林,夹在社区与海滩之间,林区很大,有着收集不完的叶种和摘不完的果实。简方漫无目的走着,不知多久,他停了下来,是那颗硕大的无花果树,像一座密实的小丘,他钻进树盖里,靠在墙般的主枝干坐了下来。如鹿角般绽开的叶子,像一个个忠诚的护卫,可偏偏,几只水母幽幽地,拔开叶片跟了进来。
简方气恼地挥拳打在谜语水母透明的外膜上,水母撞在硬土上,碎成了齑粉,“我想让我自己消失,谁也找不到我!”
“哥哥,”一个小男孩牵着一只淡蓝水母,瞳孔被映成了淡蓝色,葡萄似的,“哈哈,我找到你了。”
简方推出双手,阻挡着小男孩的靠近,“哥哥,我怎么不带我玩啊?我找了你很久。”
简方吐了口气,“这里有一个朋友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妈妈带我来的啊。”小男孩晃着手中的水母,“妈妈给我买的。”
简方眼框一热,“所以她就不是来找我的,只是带你来谜语节玩的!”
男孩仰着头,小手向上指着无花果树,“哥哥,你看那有颗果子,你给我摘下来吧。”
“要摘你自己摘。”简方使劲拔开枝叶,噼啪作响,跑出了树盖。
身后,小男孩的声音变得模糊含混。
简方却越跑越快,眼前影影绰绰,像触手拽着他的衣衫,他更加发疯地狂奔,直到扑了个空,摔倒在沙地上。他正要爬起,海边的喧嚣忽然静了下来,一个巨大的水母,冉冉上升,似乎是水母族群之主,优雅地散发着光芒,如沉寂海面上点燃的篝火,晶莹的裙裾窸窣相触,如柔声的慰藉,简方的心平和了下来。水母之主舞动着,指挥着悠长的夜潮演绎着协奏曲。简方目光被吸着,跟随着仰起了脖子,夜空的月似乎钻进了水母之主的膜腔之中,一片皎洁。
简方寻找着水母之主澄净外衣上的谜题,地上的人群呓语般交头结耳,简方揉了揉眼,还在寻找,却眩晕起来,就在这时,水母之主剧烈膨胀起来,颤颤巍巍,然后,像被戳破的泡泡,在银色有月旁,绽成了几朵绚烂烟花。
“谜语是什么?”简方大声质问,却被海边人群的欢呼掩盖,“到底是什么?”
“哥哥。”弟弟从树林里跑出来,带着哭泣的鼻音,“你怎么不等我?”
简方扭头,烟花余晖散落,他看到母亲正站在不远处,双手叉在腰上,脸色如烟花散尽的夜一般。
一瞬间,委屈塞满了简方,他咬了咬牙,快跑了几步,跳入海中,天空似乎打了声雷,融入黑色的海水中,变成闷声的怒吼,简方憋着气,拼命向着深海处游去,直到肺里火烤一般,他才探出头来。
“哥哥……”
简方全身一僵,一个凹陷下去的波面,弟弟正努力地吐着海水,又是一个浪打了过去。
简方钻入水中,拽住了弟弟,“别跟着我,我不想有个弟弟!” 弟弟咧着嘴,露出没有齐整的牙齿,简方咽了口海水,嘴里又苦又腥。
到了岸边,简方一只胳膊夹着弟弟,他感到一阵挫败,“不要跟着我,你再跳进来,我都不会管你了!”可话音没落,简方感觉手上一松,心也沉了下来,他下意识去接,却如一捧散沙,他惊恐地看着手中变成散沙的弟弟,他的脸支离破碎,五官内陷成几个窝,打着旋,缓缓地从简方指缝流下,他不停嘶吼着看向岸边,谜语节已经结束,再没一丝喧嚣,就像没有发生过,简方再低头时,怀中已经空空如也,他痛苦地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