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简方的嘴被一只厚实有力的手堵住了。
睁开眼,强光撞了进来,六边光斑雪花似的坠下,一阵眩晕,接着一片温暖。
那只手松开,简方眨了几下眼,几点光在他胸口跳跃,是午后的庭院,古槐叶盖间洒下的慵懒。消瘦的玉兰落下肥硕的花瓣,浮在池塘上,涟漪咋起,叫醒了潜底的彩鲤,又多了几点鳞光。
“我在大意寺?”简方刚想发问,听觉终于也苏醒了,耳畔清钟细鸣,诵吟潮水似,与眼前缭绕的青烟交织涤荡,再一回头,目光拾阶而上,是一四方庙门,抬头写着“大意”,门框漆面剥落,裸露着陈旧的木芯,寺门开着一条缝,黑洞洞的。
“我们在大意寺。”胡源正蹲在一旁,手中一把园艺剪插在青砖的石缝间,盯着中院里一个圆肚鼎炉,青烟从窍孔中缓缓流出,使它周身刻画的铭文更加朦胧晦涩。
“你在看什么?”简方问。
“等人。”
“大意寺平时都没什么人来,你在等谁?”
“等着被罚,”胡源撇着嘴,“你刚刚违反了《虚拟空间劳务合作暂行条例》和《大意寺临时员工管理条例》,你刚才的叫声,应该也超过了大意寺要求的最小分贝,”他拔出园艺剪,在青砖上轻磕,抖落苔藓和湿泥,“最近明明值夜班的人是我,可是你的觉却越来越多了。”
简方打了个哈欠,用手掌刮着脸颊上的胡渣,“你就算两天两夜不睡觉,爬上二凉山依然比我快,我就算睡上两天两夜,进了大意寺,还是会打瞌睡,这里太好睡了。”
几声鸦雀,氤氲烟气忽地翻卷,一人影缓缓破出,是一个灰袍小沙弥,他双手合十对简方和胡源微微躬身,“刚才听到了简方施主的惊叫声,是对寺里的助眠安神滋养服务有什么意见吗?”
简方挠着头,“收费吗?我只休息了一小会儿,可整个寺院的石像,小到手指,大到比你还大,都是我们雕刻的,这要消耗很多脑算力啊!”
小沙弥身子弯的更低了,“感谢二位施主的辛苦劳作,刚才的助眠安神滋养服务已经从二位的酬劳中扣除,按照数字货币的结算结果,二位还需要补充一部分劳动。”他抬起头,笑容和善,“恰好相当于主庙的外墙的粉刷和后院花木的修整。”
小沙弥步履轻盈,很快消失在烟雾中。
两人都楞了一会儿,简方伸着懒腰,“真是不给一点余地,我又欠你一怀酒。”
胡源切了一声,“我不喝酒,而且我也不记得你欠我多少了。”
“那就好。”简方被胡源拉了起来,“不过你今天升职,想给你庆祝庆祝,但钱被我刚不小心睡完了。”他眨着眼睛,“要不还是喝两杯?走个仪式?”
“你不是没钱吗?”胡源皱起眉毛,“想让我借你点不用还的钱是吧?”
简方将头低下,“多多少少,我还是会还一点的。”没听到胡源的反应,他抬起头,正遇到胡源直面的目光,“你的眼睛很红,做了什么噩梦?”
简方想了想,“我梦到无花果社区那颗无花果树了,剩下的就不记得什么了,你知道,认识你的那片林子,一直没什么光。”
胡源笑了,“这里当时还没有开源,没有被认定成公共资产,更没有智能创意成现在大意寺,这里只是我妈自己做实验而建造的一个小小虚拟空间,记得这里只是一个小花园,种着一颗无花果树,上面有一个树洞,然后我就听到树洞里传来的哭鼻子的声音,那是你第几次离家出走啊?”
“第二次,或者第十二次,”简方又打了个哈欠,“反正我最后被赶出来了,回不去的那种。”
“其实我前几天又梦到我妈了,梦到小时候,她拿着一个沙漏,手一翻,沙子从上面流下来,我就要在沙子流完之前背完多少书,做完多少题,跑完多少步,就连吃饭都要盯着那个沙漏,不然就得饿肚子,幸运的是,我第一次从家里跑出来,躲进她实验室的云舱,就在树洞认识了你。”
“应该算你倒霉吧。”简方活动着胳膊,“干活吧,早点下线,不然火盆酒吧要关门了。”
“放心,我们应该赶得上。”胡源合实园艺剪,丢给简方。
“你怎么知道?”简方掂了掂落在他的手上的剪刀,忽然张大了嘴。
“怎么了?”
简方仍张着嘴,他向着胡源伸出沾着苔藓的双手,半晌才说出话来,“你看到没?剪刀不见了?”
胡源神秘地点了点头。
“你一点都不奇怪?一个活生生的数字资产,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简方竭力把声音压在喉咙里,他将双手摊在胡源面前,“这么荒谬的事,你敢相信?”
“这里是虚拟空间,本来就是虚拟的啊。”胡源小声说,“一行行代码,一串串数字,又不像现实世界那样,一颗灰尘都是存在的。”
“不对,”简方审视着胡源,“你名校数字经济学毕业,你跟虚拟空间法规的关系比我都熟,这么不符合常理的事,你竟然和没事一样?”
胡源继续神秘的笑了笑,他走到槐树下,一手拿起漆桶,另一手拿起一把园艺剪递给简方,“因为无花果树的那个树洞。”
两人走上大意寺主庙,褪色的朱漆门不知什么时候从里面被关上了,两头侧墙枯黄,胡源抓起长长的竹柄刷在漆桶里用力搅着,一抽,白浆甩出,墙面上的大字“四大皆空”的“空”字被抹掉一半。
简方跟着刷起了墙,“你是说后院那颗当年阿姨种的无花果树?”
“我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是与无花果社区连通的一个数据通道。”胡源一下下刷着墙面,“但现在无花果社区就要不存在了。”
“为什么?我前几天那里还好好的!”简方激动起来,刷子掉在台阶上,白浆流入青砖表面的坑洼里。
“被收购。”
“收购?”简方问,“被云洲?那家很大的虚拟空间科技公司?”
“那还有谁呢?”胡源拉着满脸疑惑的简方坐在寺门槛上,吱呀几声,坐“不是很大,是非常大,云洲今年市值的增量就已经超过了排在第二的光城的总体量。而且不是要收购,是已经收购了,你平时多看点新闻,这个并购案可是现在的热点,云洲新组建的基础算法实验室有好几个ICM的数字家,标榜自主研发的智能核可以碾压当前所有的社区,无花果社区是最老的一批虚拟社区的代表,这次收购后的适配性结果关乎着其它老社区背后的巨大规模人口,所以这次收购对云洲很重要。”
“那收购后呢?”简方问,“那个树洞还在吗?”
胡源搓着下巴,“云洲在处理与无花果社区的兼容问题,如果解决不了,那这个收购说不定就会流产,他们现在在全力保障当前的体系调试,一些代码从树洞传到了这里,产生了一种逻辑算法上的冲突,你手里剪刀的消失,应该就是这个原因。至于树洞这个通道,不好说。”
“有什么办法可以保住这个树洞?”简方问道。
胡源皱了皱鼻子,“树洞是我妈做出来的,如果他们有能力把他们前首席科学家的程序攻克,那我也没有办法。”胡源看着简方,“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树洞?”
简方没有理会,他跳下台阶,向着后院跑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垂着肩膀瘫倒在台阶上。
胡源走下台阶,“怎么了?”
简方神情颓丧,“不是树洞,那颗无花果树连同后院的整个花园都不见了,只剩下了一片草皮!”
胡源抬头看着天色,“放心,这可是我妈做的东西,他们可没那么容易把通道堵住。”
“真的?”简方也跟着抬起了头,天空像块平整的冰面,蓝丝绒之下似乎倒映着一些模糊的东西,简方正想看清楚,胡源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不如告诉你件好消息,但在整个数字构建的虚拟世界里,这都是一个绝对禁忌。”简方把耳朵凑了过去,“大意寺的时钟系统变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