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坐在屋外树底下低着头发呆，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可怜兮兮，他身上很脏，大概已经很久没洗澡了，和屋后的垃圾堆在一起混合出的古怪味道直往鼻孔里钻，难闻极了。
夏天，天气太热，什么东西都容易坏，垃圾场的垃圾堆散发出的味道打鼻子，要是靠近了去翻垃圾，那味道恨不得能把人熏晕过去，而林慕家离垃圾场很近很近。
进屋里或许能好点，但他不愿意进到屋里去，屋里的味道他更无法接受，那儿现在充满了死尸的腐臭味，这味道曾牢牢攀附在他的记忆中，伴随他度过整个少年时期，直到他心智真正成熟，才稍稍淡化。
而现在，他经历了第二次同样的感受，坐在屋外被垃圾堆特有的酸气儿包围，鼻翼间却仿佛还萦绕着腐烂恶臭的味道，如同噩梦重现。
也许才只坐了一会儿，也许已经发呆很久，林慕把几乎要被遗忘的记忆从脑海中打捞出来，环顾四周，将回忆与现实重合。
墙的材质是土跟麦秸，屋顶排着的是普通的蓝黑色瓦片，林慕想起下雨时屋顶偶尔会漏水，老人骂骂咧咧地搬来梯子上去挪瓦。
“还漏水不？”老人的声音有点哑，但很清晰，他在下面看着，回答漏或者不漏。再然后老人骂骂咧咧地又下来：“鬼天气！乱发神经！让不让人活了？！”
而现在，老人睡得很熟，他的魂魄离开了身体，走得悄无声息，再也不会回来。
林慕还记得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等了好久，一直等到尸体泛上尸斑，散发恶臭，也没想明白他爷爷怎么不起床。
他喊老人爷爷：“爷爷，该起了，爷爷……”
没人知道他们是不是亲爷孙。
林慕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粘的土，又进了屋子，安安静静站床边，深深凝视老人平静的面容。
很陌生，真的很陌生，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他早已不记得他的样子，时间和他开了个玩笑，把他的记忆快进到三十年后，身体却还停留在现在。
操蛋的现在。
屋外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有人往屋里喊：“老林，你在不？有人卖破烂嘞。”
林慕走出来，抬头看，来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地中海发型，上衣是白色，但有些地方微微泛黄，像是洗不掉的污渍，裤子有毛糙的线露出来。
这些，也很陌生。
但是……
林慕的目光掠过老李，往他身后看，远远的，有个装满东西的电动三轮车，车旁一个中年人男人在跟个八九岁的小孩儿说话，林慕想了想，发现自己还记得那个小孩儿。
男人对小孩儿说了什么，似乎是要让他往这边来，小孩儿不乐意，于是男人只好一个人过来，男人问：“李叔，咋了？”
“没事没事，季军你等会儿”，老李摆摆手，低头问林慕：“木木，你爷爷呢？没在家？”
林慕摇摇头，他说：“爷爷在睡觉。”
老李的眉头拧出个疙瘩，也不管林慕能不能听懂，嘴里抱怨：“咋？睡不醒了是不？前儿个来就在睡，今儿还睡！”
他看着林慕，觉得小家伙又清减了好多，面黄肌瘦，稍长的头发乱糟糟的，衣裳也是皱巴巴好几天没洗的样子：“你爷爷这几天又喝酒了？”
他心里琢磨着看样子也不像，身上没伤，要是老林喝了酒，少不得对这娃动几下手。
林慕依旧摇头：“爷爷一直在睡。”不会再醒来了……
“一直？”老李终于咂摸出不对劲来，连忙往屋里走，叫季军的中年男人没进去，他跟老人不熟，看到林慕呆呆站在那儿，就想逗一下：“小孩儿，你几岁了？”
林慕不说话，他在等老李从屋里出来，季军没听到林慕的回答，觉得有点无趣，他冲儿子招手：“文志，过来，一直在那儿等你热不热啊？”
文志没过来，他嫌臭，嫌弃感压过了对树荫的渴望，况且树荫下也不算特别凉快，那树以前断过，现在的是从断口处自己长出来的，就那么棵小桐树，叶子稀疏，树影都显得很单薄。
季军皱眉，又打算说什么，话没能出口，老李出来了，老李的脸色很难看：“老林没了。”
季军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诧异道：“没了？啥时候的事儿？”
“估摸着得有两三天了”大概是顾忌林慕在旁边，他压低了声音：“都臭了……”
男人于是沉默下来，老李也不再说话。
林慕安安静静站在门边，他现在很饿，胃里像被火烧着一样，家里能吃的东西被他翻出来吃光了，还是饿。当初的他不敢去叫醒老人，有时老人喝醉酒能睡一天一夜，他要是把人弄醒了，会挨揍。
而现在，那个会揍他也会做饭给他吃的老人不在了。这个世界上，从此少了一个人，这个人会短暂地活跃于人们的茶余饭后，然后消失在旧时光里，不留丝毫痕迹。
林慕微微仰起头，目光落到老李身上：“我饿了，李爷爷……”
“我饿……”他说，声音很低，也很平静。如果是原来的林木，这声音会是小心翼翼并带着些许哀求的，但林慕做不到，他三十五了，差不多走过了人生的一半，纵然不小心退了回来，某些情感却无法复制。
不是不能装出小孩儿的样子，但没那必要。
老李并未察觉出哪里不对，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林慕的声音很虚弱，他可怜林慕，从兜里掏出块饼干，那是他打算给自己孙子的，他说：“吃饼干，饿了吃饼干，李爷爷请你吃。”
林慕把饼干接过来，小手用力撕……
没撕开。
老李于是又把饼干拿回来，撕开了再给林慕，这会儿功夫里，季军掏出了一盒散花烟，抽出两根，一根递给老李，一根自己点着了，两人一起沉默着抽烟。
把烟抽完，老李把烟蒂扔地上，用脚碾了碾：“走吧，回去。”
季军看了看林慕。
老李打算带林慕走，他弯腰哄林慕：“木木，还饿不饿，去李爷爷家吃饭行不？”
林慕点头，除了跟老李一起走，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