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来的时候骑的是自行车,很破旧,而且后座坏了,根本带不了人,季军的三轮车上东西太满,他儿子文志跟他一起做前面车座上,现在要回去,林慕只好坐文志怀里。
文志嘴里含着根棒棒糖,脸色不大好看。
小孩儿身上又脏又臭,恶心死了,他还得揽着点,身上肯定沾得全是垃圾味儿,他心里不爽,抱着林慕的动作很僵硬。
林慕看了他一眼。
文志以为他是想吃糖,咔嚓咔嚓把糖嚼碎咽了下去,厌恶地瞥了林慕一眼,把糖棍儿吐出来。他兜里还有几根棒棒糖,现在坐车上抱着林慕空不出手来拿,能拿出来也不打算给林慕吃。
林慕不是想吃糖,虽然他确实想到了糖。
久远的、久远到本已被忘记了的记忆里,同样的糖他“前段时间”还吃过,老人从外面回来,给他带了一颗,很甜,非常甜,甜到发腻,他舍不得吃,藏起来又掏出来,最后还是吃光了。
然而后来的时光里,他品尝过更多的美味,一枚劣质的糖果实在太过微不足道,没办法在他的人生长河中掀起多少涟漪。
那个无条件给他糖的人不在了。
林慕于是又想起了那个老人,他原本几乎已经记不得什么了,可是这一刻,突然就又多了那么几幅场景出现在脑海中,递给他糖的老人,大声呵斥他的老人,坐门沿上捡黄豆的老人……
曾经别人口中的“悲惨童年”,似乎没那么糟糕?
或许吧……
他们要去的村子叫南李村,离垃圾场不算特别远,自行车骑快点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
这里的路是今年才铺的,为了铺路,两边的树通通被砍倒,包括活了几十年的老树。
新栽上的是杨树,都还很细,看起来弱不禁风,但一排排站的很整齐。只是这些杨树到底还是太年轻,稀疏的叶子遮不住大部分阳光,路面被晒得滚烫,所以他们几乎没遇到什么人。
老李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路边还是些高大的桐树,有很多人在路边溜达,避暑,还有小孩儿在树间绑两根绳子,绳子上铺几个装麦的袋子,就成了秋千和吊床。
那个场景,让人一眼看到就会觉得很舒服。
然后,老李又想起了去年自家孙子发烧的事,那天正好下大雨,坑坑洼洼的,什么车都骑不出去,最后是跟邻居一起把孙子背过去的,镇上的医生说,要是等雨停了再来,小孩儿能烧傻。
修路,挺好的。
林慕坐在文志怀里,心里所想的东西更多。老李在回忆过去,他也在回忆过去,只不过他的过去,对于老李来说应该叫做未来。
不久之后,他会在村子里生活半年多,吃百家饭,在一些人家里喂饱自己,在另一些人家里把肚子填个半饱。
有句话叫一方水土一方人,村子里没什么大恶人,但还有另一句话叫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同人家里,摆到他面前的碗里饭菜也都不一样,炒肉丝或者只有面汤,因为人的想法而不尽相同。
快到了……
老李家在村东头,旁边有个简陋的小卖部,小卖部外边是木头搭起来的棚,看起来挺凉快,至少比大太阳底下凉快。
棚遮出的阴凉里摆着两张桌子,桌子边围了不少人,林慕听到人群里有人大声说话。
“六饼!”
“碰!”
他们在玩麻将。
棚底下男人比较多,光着膀子的或者把衣服掀起来露出肚皮的,衣服安安分分贴身上的很少;女人只有几个,淡定地打牌或者看别人打牌,大老爷们儿的肚皮丝毫没法儿对她们造成什么影响,不会分走她们哪怕半点注意力。
看惯了,况且那又不好看。
老李把车停在墙根的时候,有人往这边看,发现本该被卖的满满一车破烂原封不动的拉了回来,他们很疑惑:“回来了,咋没卖?老林出的价很良心了,他还得清一遍再往镇上拉……”
他以为是季军嫌价钱低不肯卖,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季军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自己换了话题,因为他看到了车上下来的林慕:“哎?恁咋把木木带回来了?”
他这样问,有几个看打牌的回过头瞄了一眼,又不在意地把头扭回去,对于他们来说,脏兮兮的小孩儿没有牌好看。
老李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没说话。
季军是隔壁村的,不想掺和进这事儿,他说:“李叔,那我先回去了,东西我明儿拉镇上卖去。”
老李说:“也行。”
先前问他的那个人察觉出不对劲来,他问:“咋了?出啥事儿了?”
老李低头看看林慕,然后对旁边一个比林慕稍大点的小孩说:“子豪,你领着林木弟弟上小沟子玩去吧。”子豪是他孙子,今天七岁,是个长得很憨的小胖墩。
小胖墩很听话,也不嫌弃林慕,牵着林慕的手往南边走,林慕老老实实跟着,他没留下来的必要。
所谓的小沟子,是南边玉米地旁边的小水渠,但几乎四季没水,只有下大雨或暴雨的时候,它才会跟水流温存一阵子,平时的中雨小雨积攒的水,基本都是太阳一出来就给晒没了。
水少,但小沟子里草多,还有些树荫,也长着很多味道难闻的草,那草结的种子会粘衣服上,要弄下来很麻烦;这一片儿蚊子也特别多,大蚊子,一叮一个包,大人们不喜欢来这里找凉荫。
小孩儿喜欢这里,这里就是个小游乐场,虽然爷爷平时不许到这边,但小胖墩没少偷跑过来,他对这边熟得很,一到地方就揪了几根草递给林慕。
林慕把草接过来,不知道小胖墩要干嘛,他记起了一些事,不代表他记得所有事,更多的他觉得没那么重要的记忆被遗忘的很彻底,很难找回来。
小胖墩拉他坐下,自顾自地玩一根草,那草是一节一节的,颜色碧绿,乍一看就像是根缩小了特别多的竹子,小胖墩全神贯注地把缩小版竹子一节节揪断,再把断竹节放手心里。
把一根草全揪断成许多小节,他松了一口气,扭头看林慕,就看见林慕手上的竹子草都没动,就教他怎么玩。
“节节草。“他说着,努力在周围找了根粗一点的节节草,揪成两截,朝林慕做示范。
“还能合上的……”他接着说,然后把两段节节草对齐,用一半往另一半里面塞,再松手,节节草仿佛完好无损。
小胖墩说:”你试试呀。”说完就拿鼓励的目光看着林慕。
林慕沉默,看着小胖墩又示范了几遍。
小胖墩急了:“你咋不玩啊?”
林慕低头,凝视节节草,凝视了足足一分钟,才拿手捏起两边用力揪,节节草就断成了两截,林慕仔细看了看,草是从节梗断开的,一边留下个小孔,一边是小孔里抽出的一小截细嫩茎。
把细嫩茎对准小孔,一用力,缝隙都合得满满当当,林慕眼前又是根完整的节节草,但他知道,这根草的芯已经断开了,就算再栽回去也活不了了。
小胖墩看着他,目光里透着欣慰。
林慕:(ー_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