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了。
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从云端跌入泥泞。
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被她一点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从一个没有感情的躯壳,重新学会了爱与被爱。
他更想起了,那份爱,是多么的卑微,多么的小心翼翼。
那时的他,一无所有,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证,他拿什么去爱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那副残破的身体,为她挡去一丝风雨。
他唯一敢奢望的,就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多看她一眼。
原来,不是她先爱上他。
而是他,在第一眼看到她时,那颗早已死去的心,就已经为她而重新跳动。
只是他不敢承认。
也不配承认。
“听雨……”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破碎的呢喃。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墨眸,死死地锁住她的脸。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
不是因为痛苦。
而是因为……失而复得的狂喜。
孟听雨被他这个样子,吓得心都揪了起来。
她从没见过顾承颐哭。
无论是当初被判死刑,还是后来被仇人折磨,这个男人,流过血,却从没流过一滴泪。
“承颐,你别吓我……”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顾承颐却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连带着哭泣的念念,紧紧地,狠狠地,揉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们的骨血,都融入自己的身体里。
“我想起来了。”
他在她的耳边,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听雨,我全都想起来了。”
“对不起。”
“对不起,我忘了那么久。”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等了那么久。”
火车车厢的晃动,规律得如同催眠的钟摆。
顾承颐怀里拥着一大一小,身体却前所未有地僵硬。
那些决堤而出的记忆,不是温和的溪流,而是裹挟着泥沙与碎石的凶猛山洪,在他的脑海中冲刷、肆虐,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孟听雨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的体温,无声地安抚着他。
怀里的念念已经停止了哭泣,小手紧紧攥着爸爸的衣襟,大眼睛里还挂着泪珠,怯生生地看着他,不敢出声。
顾承颐的视线,从一片混沌中,慢慢聚焦。
他看到了孟听雨眼中的担忧,看到了女儿眼中的害怕。
心脏最深处,被这两道目光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松开了那几乎要将她们揉碎的力道,低头,用指腹轻轻拭去念念脸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爸爸……不痛了。”
他想对女儿说,声音却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蹭了蹭,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沉沉睡去。
车厢里恢复了之前的嘈杂,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法侵扰这片小小的天地。
顾承颐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孟听雨的脸上。
那双曾经死寂的墨眸里,此刻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有狂喜,有悔恨,有痛苦,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恋与卑微。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都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
孟听雨看着他眼中的忐忑,忽然笑了。
她没有追问他想起了什么,也没有去触碰那些痛苦的过往。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清瘦的轮廓。
“那时的你啊……”
她的声音,像是被拉得很长很长的时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是个有点笨拙、有点清冷,但内心比谁都温柔的老师。”
顾承颐愣住了。
老师?
孟听雨看着他微怔的表情,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也更温柔。
她开始讲述那些被他遗忘,却被她珍藏在心底的小事。
“你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
“我让你去镇上买米,你却抱回来一袋最贵的面粉,因为你说,面粉看起来比米白净。”
这个细节,像一把小小的钥匙。
顾承颐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米店里,一个清瘦的男人,对着一排排米袋面袋,皱着眉,站了很久很久。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不会烧火,第一次进厨房,差点把屋顶给点了。”
“把自己熏得满脸黑灰,像只可怜的小花猫,却还倔强地不让我帮忙。”
画面再次闪现。
浓烟滚滚的灶台前,他狼狈地咳嗽着,眼泪都被呛了出来,手里还死死抓着那把烧火棍。
而她,就站在门口,叉着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你教我写字。”
孟听雨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柔软。
“你的手很大,很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了我的名字。”
“你说,‘孟听雨’,这三个字,很好听。”
顾承颐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仿佛还能感觉到,她柔软的手,在他掌心里的触感。
还有那淡淡的、独属于她的馨香。
“镇上的张屠夫,每次都会多给我一块肉,你看到了,一整天都没跟我说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把我给你夹的红烧肉,又默默地夹回了我的碗里。”
“我问你怎么了,你憋了半天,才说,‘食不言’。”
“可你的眼睛里,明明写满了‘我不高兴’。”
孟听雨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时的他,吃起醋来,都带着一股子清冷又别扭的劲儿,可爱得让她心头发软。
顾承颐的耳根,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变红。
那份属于“阿颐”的,青涩又霸道的占有欲,跨越了时空,让现在的顾承…颐,也感到了一丝窘迫。
“还有一次,你不知道从哪里,给我买了一支发卡。”
“红色的,塑料的,上面还有一颗亮晶晶的假钻石,土得掉渣。”
“你把它塞到我手里,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走了,我却看到,你的耳朵,红得都快滴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