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保三又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事儿麻烦了。”
“河东工业局要是都有问题,那这件事就不是一个厂子的问题了。”
“就算我们现在把订单转给河东的华星轴承厂,他们也肯定会在背后搞鬼,使绊子。”
“到时候,原材料供应、运输、甚至是产品验收,随便哪个环节卡你一下,咱们都得抓瞎。”
马保三越说越头疼。
这已经超出了一个简单的商业代工问题,上升到了两个城市工业系统之间的博弈了。
他一个海阳市工业局长,还真没把握能跟对方掰手腕。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过了好一会儿,徐牧野才缓缓开口。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马保三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身体猛地前倾。
“什么办法?”
“快说!”
徐牧野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平静地说道。
“就是这个办法,可能会让我们红旗厂的生产计划,至少耽误两个月。”
“别说两个月,就是半年都行!”
马保三一拍大腿。
“只要能把这件事给办成了,把这口气给出了,什么都好说!”
马保三办公室里的空气,比招待所大厅的还要浑浊。
烟灰缸里堆满了扭曲的烟头,像一小撮焚烧过的尸骸。
徐牧野的办法,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
“把华星轴承厂,整个搬到我们海阳来。”
马保三刚刚亮起来的眼睛,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靠回椅背上。
“搬厂?”
他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牧野,你这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那不是搬家,从这个院子搬到那个院子。”
“那是一家国营企业。”
“几百号工人,拖家带口的,加起来就是上千人。”
马保三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数着,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们来了,住哪儿?”
“孩子上学怎么办?”
“家属的工作怎么安排?”
“最关键的是,华星轴承厂是他们河东市的国有资产,是他们工业局的亲儿子。”
“他们凭什么让你把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抱走?”
“他们河东工业局,第一个就不会同意。”
纪委的同志在本子上记录的手,也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徐牧野,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
这年轻人的想法,确实有些天马行空。
徐牧野当然知道这些困难。
他只是没有说出更深层的原因。
如果华星轴承厂一直半死不活地吊着,最高兴的,恐怕就是那个阳光轴承厂的韩连心了。
一个濒临倒闭的国营大厂,设备、厂房、技术工人,都是最优质的资产。
只要关系到位,就能用一个低到令人发指的价格,把整个华星厂吞进肚子里。
这可比他那个刷了漆的假生产线,值钱多了。
马保三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机,犹豫了几秒,还是用力地转动了拨盘。
电话接通了。
马保三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喂,老周吗?我是海阳的马保三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几分客套的笑意。
“哎呀,是马局长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老王,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
马保三说道。
“听说你们市的华星轴承厂,最近经营上遇到了点困难?”
“我们海阳这边,工业基础不错,市场也大,你看,有没有可能,让华星厂来我们这边发展发展?我们保证给最好的政策……”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不客气地打断了。
“马局长,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那边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华星是我们市的重点企业,怎么可能搬走?”
“几百号工人的大厂,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这事儿,别说我这个工业局长,就是市里,都不可能点头。”
“马局长,你要是没别的事,我这儿还有个会。”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了。
马保三举着话筒,愣在当场。
那张还算儒雅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把话筒摔回电话机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欺人太甚!”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着电话机,手都在发抖。
“他们这根本就不是谈事情的态度!”
“这就是明摆着告诉我们,这事儿没门!”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徐牧野看着暴怒的马保三,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对方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走不通。
他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蒋振林身上了。
……
几天后,蒋振林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海阳。
他带回来的消息,不好,也不算太坏。
“华西轴承厂那边,问题倒是不大。”
蒋振林灌了一大口茶水,抹了把嘴。
“设备、技术、工人,底子都还在。”
“最致命的问题,就是他们的生产规模。”
他伸出一根手指。
“他们的轮毂轴承生产线,经过几次技术改造,现在一年的产能,撑死也就八万件。”
“多一件,都生产不出来。”
八万件。
这个数字,对于南泰三田剩下订单里一年四十万件的需求量来说,还差得很远。
徐牧野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归根结底,还是产能问题。
如果能解决产能,红旗厂和海阳轴承厂联手,自己就能把这笔订单给吃下来,根本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
可小鬼子的订单,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根本不给你慢慢发展的时间。
“先这样吧。”
徐牧野对蒋振林说。
“你先回厂里,组织人手,能生产多少是多少,先把第一批货赶出来。”
蒋振林点了点头,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纸,递给了徐牧野。
“这是我找华西厂的技术员,一起核算的。”
“如果我们从零开始,新建一条年产四十万件轮毂轴承的生产线,大概需要的投资。”
徐牧野接过那几张写满了字的纸。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的那个总计数字上,心跳,漏了一拍。
纸上,用钢笔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三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