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科长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这么不给面子,直接把话挑明了。
“呵呵,徐厂长,话不能这么说嘛。”
他干笑了两声。
“协议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有些事情,流程上走起来,快有快的办法,慢有慢的办法。”
“我们当然是希望,能让徐厂长你们,用最快的办法,把事情办好。”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徐牧野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收敛了。
他放下协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张科长。
“张科长。”
“我来河东之前,汪海洋局长和李卫厂长,在我的会议室里,坐了两个小时。”
“他们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华星厂这个包袱,河东市甩得有多急,阳光厂甩得有多急,你应该也很清楚。”
“现在,你来告诉我,你想用‘慢’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
“是汪局长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如果汪局长改变主意了,觉得这个包袱还想再背一段时间,没问题。”
“我立刻让所有人都停工。”
“反正着急的,不是我徐牧野。”
“你……”
张科长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被徐牧野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徐牧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在他的软肋上。
他敢拿汪局长当幌子吗?
汪局长要是知道他因为这点私心,耽误了送走瘟神的大事,怕是能活剥了他。
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
张科长额头上的汗,涔涔地往下冒。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那平静的眼神背后,是让他感到心悸的强势与洞察力。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踢到铁板了。
许久。
张科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猛地站了起来。
“哎呀,徐厂长,你看看你,误会了,完全误会了!”
“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嘛!”
“你放心!华星厂的搬迁,是我们市里的重点工作!谁敢拖后腿,我第一个不答应!”
“通行证、通行证我马上就去办!保证一路绿灯!”
他说着,连连摆手,仓皇地向门口退去。
“那个……我局里还有个会,我先走了,先走了……”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张科长狼狈的背影,于拥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看着重新端起茶杯,云淡风轻的徐牧野,眼神里的敬佩,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对付流氓,用铁腕。
对付贪官,用权术。
这个年轻人的手段,简直是层出不穷,滴水不漏。
黄昏。
一天的喧嚣终于沉寂下来。
十几辆解放牌大卡车,满载着拆卸好的机器设备,在厂区的空地上排成了长龙。
车头的大灯,刺破了暮色,照亮了前方通往海阳的道路。
徐牧野和于拥军,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上。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初冬的凉意。
“厂长,第一批设备,今晚就能启程了。”
于拥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愿意跟我们去海阳的工人,第一批也已经登记完毕,一共一百零八人。”
“比我预想的,要多。”
徐牧野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些即将随车出发的工人们身上。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疲惫与对未知的忐忑。
但更多地,是一种被压抑许久的,对新生的渴望。
徐牧野走了过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各位师傅,兄弟们。”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知道,背井离乡,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我也不会跟大家说什么空话,画什么大饼。”
“我只能告诉你们三件事。”
“第一,在海阳,有全新的厂房,有从德国买回来的,世界上最先进的生产线,在等着你们。”
“第二,在红旗厂,没有论资排辈,没有关系户。你的工资,你的奖金,你的职位,只跟你的技术,你的汗水挂钩。”
“第三,我徐牧野向大家保证,只要你们肯干,我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兄弟。”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
每一句话,都说得朴实,却充满了力量。
“华星的过去,已经死了。”
“从今天起,你们是红旗厂的人。”
“我们要一起,去造出全中国,全世界最好的轴承。”
“去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新时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大家,有没有信心?”
短暂的沉默后。
一个年轻的工人,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有!”
这一声,像是一颗火星。
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焰。
“有!”
“有!”
震天的呐喊声,在华星厂陈旧的厂区上空,久久回荡。
驱散了暮色,也驱散了人们心中最后的阴霾。
于拥军站在徐牧野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不知不觉间,有些湿润了。
他知道。
华星的魂,没有死。
它将跟随着这个年轻人,在遥远的海阳,浴火重生。
第一辆卡车的引擎,发出一声雄浑的轰鸣。
钢铁巨兽,缓缓开动。
一场伟大的迁徙,正式上路。
从河东市返回海阳的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
这声音,不再是华星厂区里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嘈杂。
它反而成了一种单调的催眠曲。
徐牧野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闭着眼睛。
他的身体随着火车的晃动而轻微摇摆。
眉宇间,那股在河东时紧绷着的锐利,此刻终于松懈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对付钱德胜那样的地痞流氓,他可以雷厉风行。
应对张科长那样的官僚油条,他可以釜底抽薪。
可那种精神上的消耗,却像是潮水,在事情尘埃落定后,无声地将他淹没。
他的脑子里,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设备图纸,也不再复盘那些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
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搬迁的事交给蒋行川和于拥军就行了。
徐牧野收拾行李直奔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