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
庆祝的喧嚣,慢慢散去。
整个厂区,重新归于寂静。
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风中,固执地亮着。
徐牧野没有回宿舍。
他办公室的灯,亮到了深夜。
桌子上,没有酒杯,也没有庆祝的果盘。
取而代之的,是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的技术图纸,还有几本德语和日语的专业书籍。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尘埃的味道。
他没有开灯,只在桌上,点了一盏小小的台灯。
一圈昏黄的光晕,将他笼罩其中。
他修长的手指,在一张复杂的轴承结构图上,缓缓划过。
那是NSK公司一款经典的圆锥滚子变速箱轴承的内部结构图。
是他想尽办法,从省图书馆的故纸堆里,复印出来的。
图纸的线条,繁复而精密。
每一个倒角,每一条滚道曲线,都蕴含着顶级的材料学,与运动学的智慧。
这东西的制造难度,比轮毂轴承,高了不止一个量级。
它不仅要求极致的尺寸精度。
更对材料的抗疲劳性,耐磨性,以及热处理后的金相组织,有着近乎变态的要求。
在变速箱那个狭小,高温,高压的环境里。
任何一点微小的瑕疵,都会被瞬间放大,最终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徐牧野的眼神,专注而深邃。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脑海中,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海量的数据与经验,正在飞速地运转,与眼前的图纸,进行着碰撞与融合。
他知道,这很难。
但他更清楚,一旦成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红旗厂将一举摆脱低端加工的宿命,真正掌握核心技术。
意味着,他们将拥有,向任何一个国际汽车巨头,平等对话的资格。
更意味着,一扇通往万亿级别市场的,黄金大门。
第二天一早。
徐牧野的眼眶下,带着一丝淡淡的血丝。
但他整个人,却精神十足,眼神亮得惊人。
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车间,而是直接走向了厂里的财务科。
财务科的办公室里,光线有些昏暗。
空气中,飘散着算盘珠子,与老式油墨混合的气味。
王会计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戴着一副老花镜,做事一丝不苟。
看到徐牧野进来,她略显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小徐厂长,来啦。”
“王会计,我想看一下厂里现在的账。”
徐牧野开门见山。
“好嘞。”
王会计没有多问。
她从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总账本。
账本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她将账本,轻轻放在徐牧野面前。
“都在这儿了。”
徐牧野伸出手,翻开了账本。
一排排用钢笔书写的,清秀而工整的数字,映入眼帘。
收入,支出,结余。
他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目光,落在了那个最终的合计数字上。
那是之前股份制改革,向全厂职工募集的集资款。
再加上这段时间,通过修理业务,以及售卖一些边角料,积攒下来的利润。
全部加在一起。
七百七十三万。
在1989年,对于一个曾经濒临破产的地方国营厂来说。
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足以让任何一个老红旗人,感到心潮澎湃。
王会计看着这个数字,脸上也带着自豪。
“小徐厂长,这可是咱们厂,建厂以来,账上最宽裕的时候。”
徐牧野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那个数字。
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眉头,反而微微皱了起来。
七百七十三万。
很多吗?
如果只是维持轮毂轴承的生产,这笔钱,绰绰有余。
甚至,还能给工人们,发一笔丰厚的奖金。
但这笔钱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还没完成的股份制改造,卖给工人的股份集资而来的。
可是,如果……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在图纸上看到的,更加精密,更加复杂的轴承。
浮现出生产它们,所需要的,那些动辄几十上百万美金的,进口设备。
德国的五轴加工中心。
瑞士的超精密磨床。
美国的真空热处理炉。
这七百七十三万,瞬间,就变得像是一捧水,泼进了沙漠。
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巨大的资金缺口,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合上了账本。
“我知道了,王会计,辛苦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王会计却从他那过于平静的表情里,读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扶了扶老花镜,有些迟疑地问道。
“小徐厂长,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大计划了?”
徐牧野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笑了笑。
“先让大家,把这个月过得舒心一点吧。”
离开财务科。
徐牧野直接去了技术科。
他把蒋行川,还有科里几个最顶尖的技术骨干,全都叫到了会议室。
会议室的门,被关上了。
徐牧野没有多余的寒暄。
他将自己熬夜画出来的几张草图,摊在了会议桌上。
“师傅,各位。”
“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草图画得很潦草,用的是铅笔。
但上面的每一个结构,每一处细节,都精准得,像是用电脑绘制出来的一样。
蒋行川第一个,拿起了图纸。
他只看了一眼。
瞳孔,就猛地一缩。
"林工,你来看看。"
蒋行川到底还是搞汽修出身的,虽然这几年恶补了很多汽配生产方面的知识,还是感到力不从心。
倒是去年,也就是88年下半年招进厂的这批工程师,有几位还在合资厂干过,有见识有经验,有技术。
尤其是这位林胡杨林工,三十五岁十年前就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就进了国内的第一家合资车厂,后来一直都在技术的第一线。
也就是去年家里出了些变故,才辞职赋闲在家,徐牧野是凭着前生的记忆三顾茅庐才把他请出来。
当然也是因为林胡杨就是海阳本地人,能就近照顾年迈的母亲,这才近水楼台先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