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野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布置一项再正常不过的工作。
“钥匙在桌上,档案室的刘大姐可以帮你开柜子。”
“报告今天下班前给我。”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她,专注地看起了手里的文件。
韩玲站在办公室中央,进退两难。
她那身洁白的西裤,和那个积满灰尘的铁皮柜子,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
办公室的门开着,不时有干部和工人进来汇报工作,看到她时,都投来好奇又玩味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她的身上。
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走过去,拿起了那串冰冷的钥匙。
她知道,这是徐牧野给她的下马威。
她如果现在转身就走,就等于承认自己之前的说辞都是借口。
那她父亲的“缠功”,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整个上午,韩玲都耗在了那个散发着霉味的档案室里。
她脱掉了昂贵的西装外套,小心翼翼地卷起衬衫袖子,在一堆堆发黄、发脆、布满油污的旧档案里翻找着。
纸张的粉尘让她不停地打喷嚏,油墨和霉菌混合的气味让她阵阵作呕。
她那双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很快就沾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黑色。
她带来的那份崭新的技术参数文件,被她随意地扔在了一边,上面也落了一层灰。
她感觉自己不像个厂长千金,倒像个被罚抄书的小学生。
更让她憋屈的是,徐牧野一整个上午,都没有再出现过,仿佛已经彻底忘了她的存在。
中午,红旗厂的食堂里,饭菜的香气弥漫。
徐牧野正和肖伟业几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讨论着车间里的技术改造问题。
一身灰尘的韩玲端着餐盘,犹豫了片刻,还是“恰巧”坐在了他们邻桌。
她换上了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小口小口地吃着饭,眼神却时不时地往徐牧野这边瞟。
肖伟业早就注意到了。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徐牧野,挤眉弄眼地低声说。
“厂长,毅力可嘉啊。”
“这都追到食堂来了,下午是不是就要进车间,跟你一起拧螺丝了?”
徐牧野没理他,夹了一筷子白菜。
肖伟业嘿嘿一笑,故意提高了音量。
“哎,厂长,你可得抓紧时间吃饭。”
“等会儿还得去厂里后勤部那边一趟,跟青禾同志商量咱们厂青年联谊活动的事呢。”
“我可听说了,人家青禾同志为了这事儿,忙前忙后,好几个单位的青年才俊都盯着呢,你可不能让人家姑娘等急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邻桌的韩玲听得清清楚楚。
“青禾”两个字,像一根刺,扎进了韩玲的耳朵里。
她吃饭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
肖伟业见状,再接再厉。
“还有啊,厂长,你上次托我给青禾外公带的茶叶,他老人家可喜欢了,直夸你有心。”
“还说让你有空就带青禾去家里吃饭,老人家都念叨好几回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韩玲的脸色。
韩玲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一个“青禾”,听起来就像是女朋友的名字。
一个“外公”,更是直接点明了都见过家长了。
肖伟业这番话,看似无意,实则是在告诉她,徐牧野不仅不是单身,而且跟对方交往都进入了稳定期,都远比她这个外来的厂长千金,要有戏得多。
她这块“牛皮糖”,想黏上来,也得看看人家身边有没有“苍蝇拍”。
徐牧野终于抬起头,淡淡地瞥了肖伟呈一眼。
“你这个月奖金不想要了?”
肖伟业立刻缩了缩脖子,埋头扒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一顿饭,韩玲吃得味同嚼蜡。
下午,她没有再回那个令人窒息的档案室。
她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第一次,在下班之前,就离开了红旗配件厂。
她走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背影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与此同时,海阳市齿轮厂。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徐牧野那二十万的预付款,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这个濒临死亡的工厂。
拖欠了两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发到了每个工人的手里。
拿到钱的那天,整个厂区都沸腾了,沉寂了许久的厂子,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简秀莲趁热打铁,按照徐牧野的部署,迅速成立了设备抢修小组,又从厂里仅剩的几个老师傅里,挑出了技术骨干。
人心,暂时稳住了一点。
但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三号车间里,那台从德国进口的滚齿机床,是生产变速箱核心齿轮的关键设备。
此刻,它却像一头罢工的钢铁巨兽,沉默地趴窝在那里。
几个老师傅围着机床,满头大汗,手里拿着扳手和撬棍,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不行,这个液压阀的型号太老了,国内根本找不到替代品。”
“控制电路板也烧了,上面的芯片是西德货,图纸都找不到了,怎么修?”
“简厂长,这玩意儿,咱们弄不了,得请德国专家来才行。”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对着旁边一脸凝重的简秀莲摇了摇头。
周围的工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看吧,我就说不行。”
“发了两个月工资有什么用?机器开不起来,下个月吃什么?”
“我看啊,这厂子就是个无底洞,谁来都救不活。”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在简秀莲的心口来回地割。
她顶着所有人的压力,立下了军令状,现在却被一台机器挡住了去路。
徐牧野给她的那份信心,正在被残酷的现实一点点地消磨掉。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坐到了深夜。
窗外,是死一般寂静的厂区。
她看着桌上那份与红旗厂签订的供货合同,上面的交货日期,像一个无情的倒计时,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终于拿起了那部红色的电话机,手指在拨盘上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电话接通的时候,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徐厂长,我……”
“我遇到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