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一辆黑色的桑塔纳,缓缓停在了齿轮厂锈迹斑斑的大门口。
徐牧野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
门卫室里那个猥琐的保安,一看到他,吓得手里的报纸都掉了,连忙从椅子上弹起来,点头哈腰地给他开了门。
徐牧野径直走向办公楼。
厂区里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时,废旧铁皮发出的哐当声。
他刚走到办公楼下,就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躲在了一排白杨树后面。
韩玲。
她居然跟到了这里。
徐牧野的嘴角,不由得一抽。
他没有理会,直接上了二楼。
简秀莲的办公室,就是以前胡应强的办公室。
里面的陈设没变,只是收拾得干净了许多。
简秀莲正坐在办公桌后,埋头看着一堆发黄的账本,眉头紧锁。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
脸上的红肿已经消退,变成了淡淡的青紫色,让她那张精明的脸上,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憔悴。
听到敲门声,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当看到是徐牧野时,她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有委屈,有求助,还有一丝不愿被他看到自己窘境的倔强。
“你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徐牧野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他没有问她工作顺不顺利,只是环视了一圈这间办公室。
“感觉怎么样?”
简秀莲苦笑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账本。
“比我想象的,还要难一百倍。”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死气沉沉的厂区。
“人心都散了。”
“中层干部阳奉阴违,等着看我的笑话。”
“工人们不信任我,觉得我跟胡应强是一伙的。”
“整个厂子,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她转过身,看着徐牧野,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无助。
“我查了账,厂里的流动资金,一分钱都没有了。”
“不仅如此,外面还欠着供应商一百多万的货款。”
“银行的贷款,下个月就要到期。”
“原材料库里,堆着的都是一堆废铁,好的钢材,早就被换走了。”
她每说一句,徐牧野的眉头就锁紧一分。
情况比他预估的,还要糟糕。
这已经不是一艘破船了,这简直就是一堆即将散架的烂木头。
“胡应强在的时候,就是这么管厂子的?”
简秀莲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哪里是管厂子,他是在挖厂子。”
“把厂里的肉,一块一块挖下来,装进自己的口袋。”
“现在肉挖完了,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扔给了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压下去。
“技术工人流失得非常严重,尤其是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这两年走了大半。”
“剩下的一些年轻人,技术生疏,责任心也不强。”
“就现在这个样子,别说完成你的订单,就算是最简单的零件,生产线都开不起来。”
她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几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从空中飘落。
像这个工厂摇摇欲坠的命运。
简秀莲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把最坏的情况,都告诉了徐牧野。
她想看看,这个把她推上这个位置的男人,在听到这一切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失望,是后悔,还是会像马保三一样,甩手不管。
徐牧野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既没有责怪,也没有安慰。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那堆账本前,随手翻开了几页。
“把所有四十岁以上,因为各种原因离厂的技术工人的名单,整理一份给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简秀莲愣了一下。
“你要这个干什么?”
“你先整理出来。”
徐牧野没有解释。
他又走到墙边,看着那张挂在墙上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工厂结构图。
“生产流程,必须全部重新梳理。”
“从原材料入库,到每一个加工环节,再到成品检验,都要有专人负责,签字画押。”
“谁的环节出了问题,谁就承担责任。”
“第一批,先从修复五台关键的齿轮机床开始。”
“把厂里技术最好的几个钳工和电工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抢修小组。”
“需要什么配件,列出单子,我来想办法。”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个车间,一条条生产线,条理清晰地布置着任务。
他的声音,像一束光,穿透了简秀莲心里的迷雾。
那些看似无解的难题,在他这里,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可以拆解,可以攻克的具体步骤。
简秀莲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和那根在图纸上从容移动的手指。
心底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无助和迷茫,正在一点点地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重新燃起的斗志。
“钱呢?”
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工人们已经两个月没发工资了,不给钱,谁会听你的?”
徐牧野转过身,看着她。
“二十万的预付款,明天就会到账。”
“这笔钱,你来支配。”
“第一件事,就是把拖欠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发下去。”
“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个厂,有救。”
“这是收买人心的第一步。”
简秀莲的心,猛地一跳。
二十万。
在八十年代,这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一个工厂起死回生的巨款。
他居然真的,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但这钱对于齿轮厂这样的大厂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不过,总算有个好的开始。
“但是。”
徐牧野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这笔钱,不是白给的。”
“我给你半个月时间。”
“半个月之内,我要看到我们红旗厂订的那批变速箱齿轮,摆在我的仓库里。”
“质量,不能有任何问题。”
“做得到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
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道命令。
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战役。
而且,这是短短几天内,徐牧野第二次提出这个要求。
简秀莲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她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那股熟悉的,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韧劲,再次从她的骨子里涌了出来。
她迎着徐牧野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做得到。”
她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狼狈不堪的女人。
她是海阳市齿轮厂的副厂长,简秀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