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野下车走进了一旁的报刊亭。
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扔了过去,然后拿起那个沉甸甸的黑色话筒,熟练地拨动了号码盘。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你好,海阳市工业局。”
一个年轻干脆的女声传了过来。
“你好,我找一下马局长的秘书,元秘书。”
徐牧野的语气很客气。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红旗配件厂的徐牧野。”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语气立刻变得热情起来。
“是徐厂长啊,您稍等。”
很快,一个沉稳的男声接过了电话。
“喂,小徐厂长,我是老元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元秘书,你好。”
徐牧野开门见山。
“马局长现在有空吗?我有点关于齿轮厂的紧急情况,想当面跟他汇报一下。”
元秘书在那头沉吟了片刻。
“齿轮厂……”
他显然也知道那边现在是一团乱麻。
“局长这会儿正在跟计委的同志开会,估计还要半个小时。”
“这样,你先过来,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等局长开完会,我第一时间给你安排。”
“好,多谢元秘书了,我马上到。”
徐牧野挂了电话,走回车上。
简秀莲看着他,眼神里的疑惑更深了。
找马保三干什么?工业局能帮她什么忙?
她现在都不能去办公室上班了。
她感觉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徐牧野重新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刚才在厂门口,你为什么不还手?”
他忽然开口问道。
简秀莲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怎么还手?”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苍凉。
“她们人多,我一个人,打得过谁?”
“再说了,就算打赢了又怎么样?事情就能解决吗?”
“她们只会闹得更凶,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我身上。”
“到时候,全厂的人都会以为,是我心虚了,是我理亏了。”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成年人的计算和无奈。
这才是徐牧野认识的那个简秀莲。
精明,懂得权衡利弊,永远不会做没有意义的意气之争。
徐牧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工业局的大院门口。
敞亮的大门,一座四层高的建筑。
这里的一切,都跟齿轮厂门口的衰败和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徐牧野把车停在院子里的停车场。
他下车,替简秀莲打开车门。
“走吧,跟我一起上去。”
简秀莲犹豫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破了口的连衣裙,又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
“我……我这个样子,怎么上去见人?”
她有些局促不安。
“没关系。”
徐牧源的语气依旧平静。
“你这个样子,才正好。”
简秀莲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还是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大楼。
大楼的走廊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
简秀莲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她跟在徐牧野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或许真的要从这一刻开始,拐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了。
她不知道徐牧野为什么要帮她。
更不明白,他接下来到底想做什么。
但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
抓住他。
抓住这根从泥潭里伸出来的,唯一的手。
这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
马保三的办公室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茶叶清香。
和招待二人的元秘书本人一样,温和,妥帖,不起波澜。
他给徐牧野和简秀莲各倒了一杯热茶,白瓷杯壁上印着“海阳市工业局”的红色小字。
“徐厂长,你先坐,局长他们应该快了。”
元秘书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熟稔与客气。
他可不是瞎子,知道马保三最近很看重红旗厂,跟这位小徐厂长聊得来。
他看了一眼简秀莲,目光在她红肿的脸颊和破损的连衣裙上停留了一瞬,但很快就移开了,没有流露出半点好奇或者探究。
这就是机关里的人,懂得什么该看,什么不该问。
简秀莲端着那杯热茶,手心里的温暖,却驱不散心底的局促。
她坐在这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感觉自己像是掉进白米饭里的一粒泥沙,格格不入。
她身上的狼狈,与这里的整洁安静,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刚才在楼下,徐牧野那句“你这个样子,才正好”,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她偷偷地抬眼,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徐牧野正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神情平静得像是在自家的客厅里。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安,也没有察觉到元秘书若有若无的打量。
这种笃定,让简秀莲那颗浮在半空中的心,莫名地往下沉了沉。
大概半个小时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元秘书立刻站了起来。
“马局长。”
马保三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个之前徐牧野见过的纪委同志。
他的脸色不太好,眉宇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看到徐牧野时,眉头皱得更深了。
“小徐,你怎么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徐牧野,最后落在了简秀莲的身上。
当他看到简秀莲脸上的五指印和凌乱的衣衫时,那双本就黯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与烦躁。
“这是……”
“马局长,我有些事想汇报。”
纪委的同志自觉地在沙发一角坐下,翻开了他的笔记本,那支黑色的钢笔,像一把随时准备落下的小小铡刀。
简秀莲紧张地站在办公室中央,双手绞在一起,低着头,不敢看马保三的眼睛。
她现在的样子,就是一个麻烦的具象化。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马保三把自己重重地扔进宽大的办公椅里,身体向后一靠,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
他不想看简秀莲,更不想看徐牧野。
他现在只想把齿轮厂这个烂摊子,连同这两个人,一起从脑子里扔出去。
“马局长,今天我去齿轮厂,是想问一下我们红旗厂那笔变速箱齿轮欠账的事情。”
徐牧野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事。
“结果刚到门口,就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胡应强他们的家属,把简主任堵在门口,动手打人,厂里的保安不仅拉偏架,还动手动脚。”
他每说一句,马保三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简秀莲的头,也垂得更低了。
那些不堪的场面,被徐牧野用如此平淡的语气复述出来,反而更像是一记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马保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