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市。
绿皮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发出沉闷的嘶鸣，缓缓停靠在陈旧的站台上。
徐牧野拎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随着拥挤的人潮走下火车。
站台上空弥漫着一股煤烟与尘土混合的特殊气味。
于拥军早已等在出站口，他那高大的身影像一座铁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看到徐牧野，他黝黑的国字脸上立刻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大步迎了上来。
“小徐同志，一路辛苦了。”
他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徐牧野的手。
“于科长客气了。”
徐牧野能感觉到对方手掌里传来的真诚与力量。
没有过多的寒暄，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将他们直接拉到了华星轴承厂。
厂区的大门有些斑驳，朝外的红砖砌成的围墙上，还刷着崭新的标语“举报计划外怀孕、生育行为的给予重奖”。
空气里飘荡着机油与金属摩擦后特有的味道。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汇成一片雄壮的交响。
于拥军没有带他去办公室喝茶，而是直接领着他走进了生产车间。
“小徐同志，你来看。”
他指着一台正在运转的磨床，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自豪。
“这就是我们厂的生产线。”
徐牧野的目光扫过整个车间。
地面是水泥的，虽然有些坑洼，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油污。
机器的型号确实偏老，是那种傻大黑粗的苏式设备，可每一台都保养得油光锃亮。
一些关键部位，明显能看到更换过的新零件，与老旧的机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条线，是当年苏联专家帮忙建的。”
于拥军拍了拍旁边一台压力机的外壳，发出沉闷的响声。
“底子好，皮实耐用。”
“前年，我们咬着牙，把全厂攒下的利润都拿了出来，请了省里的工程师来做了技术改造。”
他指着几台颜色更新的设备。
“换了新的控制器，也加了几个新的工序。”
“虽然比不上人家日本进口的那么精贵，但论性能，绝对不差。”
徐牧野点了点头，他看得出来。
这条生产线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虽然满身风霜，但筋骨强健，依旧能战。
他从毛坯准备工序开始，一步步地走。
锻造车间里，火光熊熊，空气锤一下下砸在烧红的钢材上，火星四溅。
工人们赤着膀子，黝黑的肌肉上挂满了汗珠，眼神却专注而有力。
车削加工车间，车床飞转，银白色的金属屑卷曲着落下。
热处理车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淬火池里升腾起白色的水汽。
徐牧野看得很仔细，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他都停下来看很久。
于拥军就跟在他身边，不时地解答着他的问题。
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从他的回答里，徐牧野能听出，于拥军对这条生产线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
他不是一个只懂迎来送往的业务科长，而是一个真正从车间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技术骨干。
“底子确实不错。”
走完最后一个精整处理车间，徐牧野由衷地说道。
“只要工人的技术过硬，生产出来的产品，质量不会有问题。”
听到徐牧野的肯定，于拥军的脸上笑开了花，那是一种质朴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我们厂的工人，那都没得说。”
“全是几十年经验的老师傅，手艺稳得很。”
中午，于拥军没有安排什么酒宴，而是直接把徐牧野领到了厂里的职工食堂。
食堂很大，长长的桌凳摆得整整齐齐。
正是饭点，里面坐满了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
饭菜很简单，白菜炖豆腐，配上大白馒头，一大盆就放在桌子中央，谁想吃就自己盛。
于拥军给徐牧野打了满满一饭盒的菜，又拿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小徐同志，条件简陋，你多担待。”
“这样很好。”
徐牧野掰开馒头，就着菜吃了起来。
工人们一边吃饭，一边大声地说着话，食堂里充满了喧闹的、鲜活的烟火气。
于拥军扒了两口饭，压低了声音。
“小徐同志，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徐牧野咽下嘴里的食物。
“于科长但说无妨。”
于拥军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凑了过来。
“明天你要去的那个阳光轴承厂……”
他的声音更低了。
“那个陈强，不光是个副厂长。”
“他们厂的厂长韩连心，是他亲大姐夫。”
徐牧野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
“哦？”
“还不止呢。”
于拥军的嘴角撇出一丝不屑。
“他们厂的物资科长，是他二姐夫。”
“管人事的劳资科长，是他三姐夫。”
“这不就是个家族企业吗？”
徐牧野的语气很平淡，心里却已经泛起了波澜。
“何止是家族企业。”
于拥军冷笑一声。
“他大姐，就是厂长韩连心的老婆，还是他们厂的财务科长。”
“那整个厂，不都是他们家开的夫妻店嘛。”
“采购、人事、财务、销售，全攥在他们一家人手里。”
“外人想进去，门都没有。”
于拥军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与愤懑。
徐牧野默默地吃着饭，没有再说话。
一个被家族牢牢掌控的国营企业。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二天，徐牧野独自一人来到了阳光轴承厂。
与华星厂的朴实无华截然不同，阳光厂的大门气派非凡，是崭新的电动伸缩门。
门口的保安亭窗明几净，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站得笔直。
厂长韩连心亲自在办公楼门口迎接。
他个子很高，接近一米八五，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
长得一表人才，只是那双眼睛，偶尔闪过的精光，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欢迎欢迎。”
韩连心热情地伸出手，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
当他看到走下出租车的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时，眼底深处明显闪过一丝错愕与轻视。
但他掩饰得很好。
“这位就是……海阳轴承厂派来的同志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们蒋厂长呢？怎么没一起来？”
“我是海阳红旗配件厂的工程师，徐牧野。海阳轴承厂的生产任务，由我们厂提供技术支持。”
徐牧野没有理会他的问题，简单地自报家门。
“这次过来，主要是考察一下贵厂的生产线。”
“工程师？”
韩连心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只是笑得稍微有点假。
“哎呀，小徐同志，年轻有为啊。”
他拍了拍徐牧野的肩膀，显得很是亲热，然后示意一起往里走，边走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