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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许多女人都羡慕我,毕竟我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的妻子。
皇帝与我相濡以沫,琴瑟和鸣。
好似所有好事都被我占去了一样。
可回想过去“精彩”的经历,我真心想对她们说一句:「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距离上次我与傅承熙夜谈已经过去了数日,我的日子倒还是没什么变化,每日看书逗鸟,逛逛御花园,比当皇帝不知快活上几倍。
可老天爷就是看我不顺眼,见不得我快活。
父亲病逝了。
可笑的是,父亲去世之前,我甚至连他生病的消息都没收到。
前两日我与他通信,他甚至还说:「一切安好,勿念」
我突然有些恍惚了,我竟然下意识觉得,这又是什么阴谋。
接到消息后,我把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待在寝殿里。
傅承熙在外面敲过几次门,我没应他,他也没进来。
明明门一推就开了,可他只是在外面站着。
他害怕面对我吗?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道。
是的,我没有悲痛欲绝,甚至没流一滴眼泪。
我早就过了哭哭啼啼的年纪了。
父亲的身子撑不了几年了,毕竟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毒性已经进入体内。
但不应该这么快。
是傅承熙干的吗?不,他没那么傻。
他还没完全掌控朝中势力,需要父亲为他制衡。
何况父亲一死,最大的嫌疑就会落在他身上,毕竟功高盖主,皇帝也不想留下“狡兔死,良狗烹”的名声。
我枯坐了一天,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最终我接受了现实,父亲是自绝的。
所以我收不到任何消息。
父亲要瞒的消息,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早就知道父亲存了死志,母亲去世时他便已经有了这个念头。
谁能想到一代权相竟然是个情种。
他为了替母亲报仇可以舍生忘死,名声、家族可以全都抛下,甚至可以谋逆弑君。
所以现在抛下我,也不足为奇,对吧。
反正我是可以被抛下的。
傅承熙知道吗?应该是知道的,所以他不敢进来,不敢面对我。
谁能想到呢,我那夜的一句气话,竟然一语成谶。
他们又瞒着我。
过了半晌,我拿起石黛细细地描了眉眼,用胭脂点了朱唇,换上了新衣。
推开门,我看到傅承熙还站在门外,夜里的寒气落在她身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霜。
他看到我的装扮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过来牵起了我的手。
真奇怪,我的手居然比他的还冰。
他向随从要了一个暖炉,捂在我手上,动作间碰到了我的衣袖,他顿了顿,却只是嘱咐我拿好暖炉。
我挥退了所有侍从,说想和他单独走走。
傅承熙答应了,他总是答应我所有要求。
路上我们很沉默,耳边只有风声。天色很暗,星月都被云层遮住,露出暗淡的光。
我引着他走到幼时我们落水的湖边,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我问他:“你还记得这里吗?”
没等他回答,我又说:“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我在这救了你。”
“不,”傅承熙回道:“不是第一次。”
我讶异地转头望向他,对上了他认真的眸子。
“我很早就见过你,只不过你没什么印象。”他回忆道:“我六岁诞辰的前两天,我在街上见过你。”
“我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皇宫,直到六岁那年,我求了他以出宫半日作为诞辰礼物。他一开始并不答应,最后耐不住我央求,又或是可怜我什么,他答应了。”
我听着傅承熙冷漠地提起先帝,他已经不愿意称呼他为“父亲”。
“他那个时候已经想要杀我了吧,所以才会答应我。而我当时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只是好奇街上的行人、景色,因为被勒令不许下马车,所以我只能待在马车里,透过车窗走马观花。”
“然后我看到了你,和我差不多大,被仆人抱着,手里拿着糖葫芦,我看到谢相跟在你身后,手里拿着小孩子的玩意儿,脸上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神色,我偶然在宫里书房外遇见他,他在从来都是冷着脸不苟言笑。”
“我当时真羡慕你,你好像拥有所有我想要却不曾有过的东西。”
“你就像在庞大羽翼下活得自由自在的鸟儿,而我被关在利刃包裹的笼子里,稍有不慎就会死于非命。”
我有点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他竟然羡慕我,当时的太子殿下竟然羡慕我。
他微微回避了我的视线,继续道:“所以我想把你拉进我的笼子里。”
“当我知道他想杀我时,这个想法愈发强烈。我想你感受我的痛苦,我想你和我一起坠落。”
他突然停住了,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声音有些颤抖。
“可当我这么做了,我又后悔了。”
“我看到你不顾一切地跳下来救我,湖水打湿了你的翅膀,自由的鸟儿再也飞不起来了。”
“镜敛,我后悔了。”
我感受到脖颈间的湿润,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哭了,不可一世的傅承熙哭了。
他抬起头,眼睛微红,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胸前,心脏的位置。
我听见他说:“我心悦你。”
多可笑啊,猎人折了猎物的翅膀,圈养起来,却又说自己爱上了猎物。
我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最后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
傅承熙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痛苦逐渐浮现在他的眼睛里。
“真漂亮。”我冷不丁地说。
我用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他像是没料到,僵住了身子,不敢动作。
我喜欢他为我痛苦的眼睛。
我抽出了藏在袖间的匕首,缓缓地插进了身体里。
我看着他崩溃地大喊,抱起我奔跑,不断地唤着我的名字。
他可能以为我要杀他吧,但我把匕首对向了自己。
猎物虽然逃不开猎人的手心,却能决定自己如何赴死。
我要他痛苦。
我要他记得我。
父亲要我活着,他要我活着,我偏不。
我终于可以像小时候一样,任性一把。我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交易,下了多大一盘棋,为我铺了多少路。
我全都不要,全都不管。
最后的最后,我看见天边飘起了小雪,冰凉的雪花落在我尚且温热的皮肤,化成一滩冷水。
我看着抱着我的人,无声地说:
“傅承熙,你看,是初雪呢。”
下辈子,让我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