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满殷红花朵的木棉花树热烈地绽放,层层叠叠,花香弥漫。
苏穆胶着的心放下,忽然就闻到了花香。
林胥的话点到即止,苏青阳年过半百,两鬓染霜,自然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
在场的人们陆续恍然大悟。煽动砸门的那几个为首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脚步僵在那里,尴尬地扯了扯笑容。
“家父无论年龄,相貌,与这位姑娘所说的全都对不上,今日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苏穆别开护在身前的家丁,站在自家台阶上,大声道,“定是有人冒用家父名讳、家世,骗取女子真心,玷污女子清白!如此心思,实在龌龊不堪!”
若芳姑娘神情恍惚,咬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骤然晕厥过去。徐大娘疾喊了一句:“我的心肝呀!”,之后赶紧去扶。
苏穆皱眉,同为女子,她自然明白。
若芳姑娘遭遇情劫,身怀六甲,千里迢迢自泉州而来,只为寻得孩子的父亲,却发现这个负心汉甚至连一开始给她的名字、身世都是假的。
那是多么令人绝望的经历。
她挥手,丫鬟便心领神会,将若芳姑娘扶了起来。
“请若芳姑娘与徐大娘入苏府暂住,小女子必将全力调查这躲在背后构陷苏家的人究竟是谁!如若查明,绝不轻饶!”
“多谢苏小姐!”
“说得好!”
林胥非常识趣地带头鼓起了掌。
霎时间掌声如潮,喝彩不断。
“罪魁祸首?绝不轻饶?”某处屋顶上,一黑衣男子呵呵嗤笑,收起那把可伸缩的千里镜。
“大人?”他旁边还趴着一位蒙面黑衣人。
“去,”黑衣男子脸色晦暗,像是做了个不小的决定,“替我了结了这个孽种!”
“大人!”黑衣人有些迟疑,“可那毕竟是您的亲骨肉。”
“亲骨肉?”男子横眉,白了他一眼,“只要我还在,亲骨肉就可以有很多,差这一个?”
“可是老子都没了,还哪来的骨肉?”
“……是!”
“记得,那孩子月份大了,一定要先射肚子!母子都不能留。”他吩咐完,想起虎毒不食子那句话,手边的瓦片被捏个稀碎。
这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
人潮退散,吆喝声又恢复了此起彼伏,嘹亮悠长。说书人奋笔疾书,早打好了刚才发生的事的草稿,又是一段炙手可热的传奇故事。
苏穆带着丫鬟将若芳姑娘、徐大娘和那少年请了进门,为他们各自安排了房间。但若芳姑娘精神受了刺激,脸色惨白、昏迷不醒,又怀有身孕,便请了大夫来问诊。
徐大娘心急如焚,蓬头垢面的根本顾不上梳洗,一直待在房间里照顾。
只有林胥坐在大堂里,漫不经心地逛着,一会把玩着博古架上的那些青瓷摆件,一会逗弄莲叶瓦盆里优哉游哉的鱼。最后实在无趣,手插进绔袋,斜坐在木椅之上,翘起二郎腿有节奏地抖着。
苏穆将脸上黏腻洗过后,换回女装。她身穿一袭兰草纹束袖豆色绢裙,其上恰到好处点缀着寥寥珍珠,裙摆翻飞下两片禾绿鞋底欢快跳跃,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才有的灵动可爱。直到快进院子,她才停住脚步,稳了稳身子,恢复端庄仪态,缓步踏入。
走进门,远远就感觉那少年的目光如箭,有意无意地撇在她身上。
他没有起身,嘟着个嘴,口哨呼呼地吹,调子突然忽高忽低,一副街边混子的做派。
等到苏穆走到他跟前,他才劲劲儿地朝苏穆点了个头:“来啦?”。
苏穆轻笑道:“今天真的谢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会说话的人。”
苏穆说的的确确是真话,她这一生到目前为止,认识的人并不多。
主人是一个,苏老爹是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林胥。”
林胥是第三个。
“在下苏穆。”苏穆点头,便叫丫鬟看茶。
两人闲聊许久,聊起身世,林胥一脸谄媚,搓了搓肚皮说:“我不过是个江湖游子,四海为家,常常有上顿没下顿的......”
“想吃什么?晚上我做东。”
“好嘞,”林胥咧着牙笑了,客气道,“下次我请,下次我请!”
不过——”想起刚刚发生的事,苏穆道,“那个幕后黑手好毒的心思!骗得若芳姑娘好惨,刚才他们那样闹,其实就连我都有一瞬间都觉得……”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都觉得,或许真是我父亲真的在外面欠下了露水情缘。”
“你怎么知道若芳姑娘口中说的苏青阳其实并非家父,而另有其人呢?”
林胥眯眼盯着苏穆看了一会。
他长着一双不大的眼睛,但就是这双眼睛,总是闪着睿智又从容的光,真诚地在感受着一切,好像能洞察万物。
他不答反问道:“街边两个乞丐,同样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但是一个身体残缺,一个有手有脚,你更愿意相信谁?”
苏穆置身其中想了想,道:“我大概会把钱施舍给身体有缺憾的那个,但如果可以,两个我都愿意去帮助他们。”
“对,因为事情真的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切身经历过,陈述起来自然让人感觉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而人作为人的特点之一就是,会与他人共情,听到别人说开心的事情,自然也会欣慰的笑。如果旁人境况悲惨,无论是谁,都很容易升起怜悯之心。”
“幕后黑手正是利用这一点。就算若芳姑娘所认识的根本就不是苏老前辈,就算这背后漏洞百出,也没人深究。”
“哦——明白了!”苏穆深以为然地点头。
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升米恩、斗米仇。
苏家家大业大,虽然平时救济穷苦,乐善好施,但人性凉薄,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有嫌拿的不够多的份儿,哪里还会记得感恩?
今日说要砸开苏府大门的,闹得最凶的那几个,难道不是平日里领米领油最积极的么?
林胥看着苏穆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两个,一个浪迹江湖,疾风劲草;一个是千金小姐,掌上明珠。她眼神清明,就像是书斋里求知若渴的孩童,乖巧,恬静,想必不曾体会过江湖中的尔虞我诈、阴谋诡计。
“再说了,话要听仔细嘛……你难道没听那若芳姑娘自己说,苏青阳什么都与她说了么?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反正我从没见过哪个做贼的偷东西还会自报家门的。只是玩弄感情,根本没必要留下真实姓名。”
“反之,如果是真心实意,那更不会让自己的丈母娘和怀孕的女人受苦受累。”林胥抓起手边的坚果往嘴里送,“不过,敢冒用苏大侠名讳的,估计也不是小喽啰。”
“得罪人了吧?”
“嗯。”苏穆点头,觉得甚是有理。江湖诡谲,暗箭难防,有时一句话、一个动作确实就很有可能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多谢林大哥提醒。”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要有这么复杂的心眼子,斗不过,真的斗不过......
“不对,”林胥眼睛咕溜溜地转,他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想通。
“林大哥?”苏穆发现林胥的脸色忽然变得不太好看。
林胥脑子转得飞快。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徐大娘、若芳姑娘只是两个普通的女人,既然蓄意栽赃嫁祸,为何不把目标放在武林中更有地位的女子身上,再易容换面,彻底乔装成苏青阳的模样,岂不完美?
既然选择与若芳谈情说爱,只能说明那人是在没有预谋的情况下见色起意,才以真实面貌与其结识。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选择假冒苏青阳。但现在两个女人从泉州一路来到这里,沿途打听,必会走漏消息。那人不可能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他还是任凭她们来到了梅花镇。
那就是说,他有意让她们真的来苏家闹,而苏青阳此刻却碰巧并不在府中……便失去了双方对峙的机会,无论苏家认与不认,都将落人口舌,遭受非议。
但现在事实已经澄清,苏家是势必要顺藤摸瓜,查明真相,找到那位真正的负心汉的。可是他真的会任由苏家去查吗?
电光火石之间,林胥的身体微微一震。
“遭了!若芳!”林胥拔腿就跑。
苏穆听林胥语气十分急切,虽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其中曲折,但也紧张起来,跟在他身后,直奔若芳姑娘的房间。
在门口,两人面面相觑。林胥神情警惕,贴着墙,手脚有些迟疑。苏穆不解,想直接走进去,却被林胥手臂一横拦了下来。
他“嘘”地竖起手指,苏穆噤声。
这时屋内脚步微动,随后竟真的听见几阵极为紧凑的蜂鸣,蜂鸣之后是三声惨叫,林胥大喝一声破门而入,便见一道黑影劈开窗户一跃而去。林胥追到窗前时,蒙面黑衣人身后的斗篷忽的向后甩,竟有几根细若发丝的银针乘风而来。
银针本就反射光泽,在青天白日之下肉眼难以分辨,等发现时,银针已与他两个眼球近在咫尺。
林胥心头一沉。
忽然脚下一软,冥冥之中好像地上长了双手将他脚腕一拉,他向后跌去,逃过一劫。
“他们都不行了!”苏穆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