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一世,长戈亦老,铁马英雄终悲哀,沙场猛将始惘然,自古皆是,已然数不尽有多少青冢白骨乱蓬篙。且不论功高盖主,也莫道心存异端,古今将相万万人,试问青史安何在?莫不是多就白骨伴名归!……君且看,今时世道乱如盗匪,今日不是这官死,明日便是那官亡,谁是谁非,安得知!
天牢死地,终年不见天日,阵阵恶臭夹杂着死囚的将亡气息,熏得整个人间更为满目疮痍之态,死意重重!影过层层,不禁使得死牢中众死囚眼中多了一丝冀望,恳望传令官,传达大王旨意,开一天恩!莫奈何,传令官终将步履如是,朝着天牢中,最深之处而去。
在最后一间牢房中,传令官停了下来,举起手中令牌道:“大王有旨,即刻处斩赫连天!”目视从牢中被押而出的满脸虬髯汉子,传令官无奈道:“赫连将军,小的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了!”
赫连天闻言,似是早就预料般,笑道:“如此世道,忠奸难分,不死,又何如啊?哈哈!……”笑罢,赫连天披散的发下,双眼闪过一丝茫然,抬首问道:“敢问大王可曾赦我一家老小!”
“这!……”传令官显得为难,道:“将军请先行吧,多问也,无谓!”说完,众将将之枷上枷锁,押出天牢。
“什么意思?”赫连天惊了,呼道:“岂可如此,生死有命,纵含冤莫白,我自一身担之,大王,大王又岂可株连我一家,大王!……”一声狂呼,彻绝天牢!……
正午的大街,异常的热闹,所有百姓皆伫守街口,等待今日被处斩的死囚车经过,无不议论纷纷,又一朝廷大员枉死街头。
几声锣鸣接近,百姓皆望之而去,却远远,便闻得其声喊:“……皇天无道,暴君残戾,你燕国国土,哪不是我赫连天为你戎马半生所打下的?今日兔死狗烹,竟连我一家老小也不放之,天不亡你,实属无道,实属无道啊!……”闻言百姓,无不摇头惋惜,又一个不甘刀下死的冤魂!
随声渐去,囚车之上,那怒喊之声嘎然而止,顿时,大街之上寂静如死,一丝凉风而过,夹杂而来的杀气,使得众押送官警觉地紧握腰间长刀。
“咻”的一声利刃绝响,如雷贯耳,显然是内力所趋而至,似从地底的最深之处,一路披靡而出,直破苍穹般!直到众押送官中有人反应过来,“有人劫囚!”语毕,长剑过,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从左角额上直下胸口,触目惊心,风过,人倒!那监斩都蔚,望向劫囚一行人,冷道:“邢松邢先锋,看在旧日交情,今日之事,我当没有发生过,你立即带着你的人撤去,如是不然,你本朝廷死犯,再加之劫囚,万死也不足填罪了!”
“好说!”为首左抱婴孩右擎长剑的那人应道。
“只要你放了我家将军,我等当即撤去!”
“如此说来,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日情谊了!”语毕,监斩都蔚眼神一凛,随即抽出腰间长刀,赫赫长刀熠生风,直指而去,似嚎如怒!
刀风过,剑影斜,邢松一路剑气如霜,直逼而进。数十回合霜锋银刃来回迎舞,二人竟在伯仲间,监斩都蔚更紧手中长刀,忽地一笑,翻身掠过邢松之顶,一刀长痕顺风而下,直击天灵要害。想那邢松,也曾随赫连天征战沙场数十载,骤然转身点地一偏,身如飞燕轻巧而过,避开那致命一击。
一势不成一势更猛,监斩都蔚反手叩紧长刀,迎空来回抡舞,逼得邢松连连后退,寸步前进不得,只得足下轻点,离地而起。见此,监斩官蓦地隐晦一笑,正中下怀。随之亦点地而起,长刀一抡,将之邢松与手中婴孩分划开来。势不留情一刀而下,直教半空那婴孩无处可躲。
邢松大惊,反身凌空若翻江猛龙般,纵身抱住空中婴孩,侧身一旋,替那婴孩代受那一击。长刀过处,血迹斑斑,直下后背尾锥处,赫赫显目,重滚落地。落地那一瞬间,口中一道血剑喷涌而出,染红了那半边颊,他却笑了,他翻开婴孩襁褓,望着那熟睡娇颜,安心地笑了。骤然间,他纵身而起,直视监斩官,眼中肃杀之意片刻升温,银剑直指而去,道:“今天,你就给我死在这里吧!”话是如此,长剑赫然而指之处,却是囚禁赫连天那囚车。
监斩官骤然明白了他的意向,纵身飞起,一脚势如千钧,将那囚车踢开数丈远,道:“想劈开囚车放走赫连天,没那么容易!”说话间,邢松狂乱一笑,长剑顺指而过,道:“你以为我的目的是想劈开那囚车吗?……”
语出,监斩官骤然明白其意,却为时已晚,长剑破风疾递,直入咽喉!邢送望着那双因惶恐也因不可置信的双眼,冷冷道:“自古忠义难并存,你我情谊,也至此而休!”语毕,长剑赫然而出,监斩官迎风而倒,再无气息!
一声脆响,囚车分成两半,赫连天高举手上镣铐,邢松挥剑而落,断落开来!
“好兄弟!”赫连天难抑激动地拍上邢松的肩,他望着身后一地尸体狼籍与奋战后的十余名弟兄,蓦地心中一阵哀默,垂首问道:“各位弟兄,你等可曾遭受株连?”
闻言,众多弟兄皆数垂首无言,邢松轻叹一气,道:“所有跟随将军征战沙场的将领家眷,尽皆惨遭灭顶,独剩我等几人,杀出重围。”说着,将怀中婴孩交到赫连天手中,道:“将军,我等几个誓死护主,方幸保得少公子一命!”赫连天接过襁褓中的婴孩,眼中已然湿润,声音颤抖道:“夫人呢?”
“夫人!……”邢松欲言又止,垂首无言,久久方开口道:“大王姑念夫人乃王后的亲姐妹,特诏她带少公子进宫,钦赐鸠酒!我等闯入宫墙之中,一番大战,才救出少公子,夫人已!……”语至此,赫连天抬手示意道:“不必再言了!”
“将军,此地并非久留之地,你我须从速起身,走返周国列强,他日复仇雪恨也行,归隐山老,从此不问世事也可,将军,走吧!”邢松劝道,却在此时,赫连天怀中婴儿却哇哇大哭了起来。赫连天望着那孩子,久久,道:“你等先行走吧,我要进宫去!”
“什么?”邢松不明了,问道:“将军,这是为何,进宫岂非自投罗网!”赫连天摇头苦笑,径自往前而去,道:“我要去见夫人!”望着赫连天逐坚毅的背影,邢松道:“将军,夫人已死啊!……将军!……”无奈之余,邢松望向身后众弟兄,道:“走吧,纵是一死,也要保护将军与公子平安!”
……
禁宫千重伥,拨开重重珠帘下,是那仍苟延残喘的一丝游丝,隐隐约约,她听到宫外的撕杀声与呐喊声。她,却无力再起身。“夫人,夫人!……”睡梦中,她听到了那梦魂百度徘徊,却终不忍去的声音!
勉强睁开双眸,却也泪落,昔日倾城,却今朝将死,恍若一切如梦似幻般!她强撑起一丝意志,抬手抚上犹似梦中的那张脸,却虬髯满布,再无往日般威武,尽是憔悴!
不是梦,她笑了,意欲开口说话,却稍一开声,便是鲜红喷涌而出,浸透纱衣!
“夫人!……”赫连天抱着她大哭,怀中婴儿也是如是,哭声震动宫寰!她一反手一落,落在了婴儿的身上,依旧是笑,噙着泪,终将去!这一刻,她闭上了双眸,再无知觉!“夫人!……”赫连天狂呼,道:“你看,我带咱的孩子,来接你一起了,夫人!……”
“将军!……”邢松等人破门而入,持剑血淋漓,道:“将军,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话音稍落,便已有禁军围攻而进,刀戟声嘶中,来者已大半丧命,两两如是。邢松拉起仍怔忡一旁的赫连天,往里而撤。蓦然一声啼哭,惊醒了赫连天,他望着已失大半的弟兄,心中更是愧愤难当。
一手紧护婴孩,反脚一踢,掠起地上长刀,疯狂撕杀,似乎他恋上了长刀划过血肉的那般快感,似乎他已杀疯了心,却也依旧疯狂地杀戮着!直到,眼前站满了箭弩手,蓄势而发。
“将军快走!……”箭离弦端的那一刻,邢松将之赫连天重重一推,滚落纱窗外,独挡一臂,万箭穿!
逃,荒不择径地逃!逃至一处锦宫处,一阉人见赫连天手持长刀带血,赫赫双目凶如猛兽,一语未呼,却已一命归西!赫连天夺宫而入,锦宫中空无一人,正待他转身之时,忽见内宫侧角处一小小摇篮,想王后与他荆妻同月产子,莫不是他闯进了王后的寝宫之中!
正待他欲离去之时,蓦地一念闪过心头:皇家,诛他全家,上至百岁老人,下至他尚出生未久的孩儿,他能不恨么?他望向怀中的孩子,突然心一狠,与之摇篮中的皇子衣物相换,放进摇篮中。他抚摩着自己的孩子道:“孩儿,非是爹狠心,在此,你会更安全!”他抱着与自己孩儿调换的皇子,无奈道:“要怪,就怪你生在皇家里,若是我今日逃不出此地,你便与我一同陪葬便是!”说完,悄悄潜出宫中,往着越是偏僻的地方而去。他知道,他既调换了自己的孩儿,那么越是远离自己的孩儿,他的孩儿便会越安全!
……
黄土陂上,招魂幡远!无数白骨堆积,阵阵凄凉悲凄!白色的麻带一圈一圈地缠绕过那雄壮却伤痕累累的肩背,凄风伴着极其刺耳的婴儿哭声,使得他好不烦躁。蓦地,他抓起那婴儿,与那双圆碌碌的小眼睛对上。那一瞬间,婴儿哭声也止,却是咯咯直笑地与他那满是恨满是怒的双眼直直而对!
轻轻地,那人将手中的孩子往上而抬,越过他的眼,他的顶……那婴儿,却还是依旧咯咯直笑,似乎完全不知道此刻,正处于即将被杀的状况!
赫连天闭上那满布血痕的眼,深吸一气,两手重重而落……
就在这一刻,“哇”的一声啼哭再度响起,更是响亮!
他呆了,这一哭,他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下来,缓缓地,他将孩子轻轻放下,细细凝望。他很漂亮,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有很明亮的眼睛!……
赫连天满心凄楚,他望向身后那数百新坟,他一身血恨,却对这个仇人的孩子下不了手!“啊……”一声长啸,响透寰宇!……
天山绝顶,风雪肆虐,长年的冰雪覆盖下,祁连山中万物不见生机,偶尔“吱呀”一声枯木断裂的声音班驳,天地间更觉死寂沉沉!
履足弥漫深,风雪总无情!不远之处,隐隐传来一声大喝:“狗崽子,还不给我走快点!……”说话的男子,似乎很不耐烦,眼神触及身后那五六岁大的孩童时,显得鄙夷不堪!
那孩童却也顽劣得很,闻声,故意放慢了脚步,蹲下身哎呀道:“爹呀,我脚崴到了,痛死了呀!”说着,时不时地偷偷抬眼斜觑前面的男子,期望他能有所回应。
赫连天稍稍回头,冷睨一眼,闷哼一气,大步往前而去,道:“那你就死在这里吧,反正我也少了个麻烦!”孩童见他不是在吓唬自己,便心不甘情不愿地嘟着嘴站起身,喃喃道:“你死了才更好!哪有这样的爹!哼……”说着,便大步跑上,依旧是那稚嫩的声音徘徊在茫茫雪山顶!“……爹,你倒是等等我啊!”
蓦地,赫连天停了下来,那孩童一个不留神,“啪”的一声,撞倒在地上!“你干嘛呢?”孩童大喊,边起身整理他那件破旧的棉衣,边时不时地嘟囔着。骤然,他只觉胸前被人重重提起,双脚骤然离地,他竟惶恐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喏喏道:“爹,爹你干嘛?”
“别叫我爹,你不配叫我爹!”说完,赫连天心中一怒,也不顾孩童尚年幼,用力往地上一扔,摔开数丈远。那孩童闷的一声落地,这一摔,竟叫他站不起身,只得瘫坐在原地缓缓凝神!他愤怒地望向赫连天,却也倔强地叫嚣道:“你这个疯子,疯老头,亏我还叫你爹……”
“哼!”一记不屑的冷哼,打断了那孩童的话,孩童只定定地望着他,打心底他恨这个所谓的爹,却谁也不知道他小小的年纪,眼中竟也浮现出淡淡的哀伤,或许因为他那鄙夷的一哼。“你就一狗生的崽子。”赫连天极其不留情地蹲下身,拽紧他的前襟,冷冷地,一字一句道来,说完,一把将之扔下,径自走去。
穿过层层风雪,那孩童眼见赫连天渐渐走去,心中不悲反怒,雪落在他那通红的小手之上,猛地,他摸到埋在雪下的一块石头,随之拿起往赫连天头上一扔,道:“你这个死疯子,你才是狗养的崽子!”
这一击,对赫连天而言,虽不足道,却也羞辱,他转过身,夺步而来,将之一把拽起,横在腰间,值此风雪天,竟扒下孩童的裤子,大掌无情而落,直到孩童的臀部尽数通红,他也似乎还无意松手。猛然,赫连天惊觉腹下一凉,他茫然推开了那孩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直视手握匕首,却似乎很惶恐的孩童,他望向自己腰间只剩下的刀鞘,轻轻抬起一手,尚未落下时,那孩童蓦地狂呼,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尚一边大喊:“杀人,杀死人了!”……
风雪弥漫,赫连天望着孩童跑去的方向,却已然不见踪影,他苦笑一声,茫然闭上双眼,任自己躺在这茫茫雪地上,风雪依旧!……
瑟瑟风声,夹杂着越来越浓的风雪,孩童一直跑,往前狂奔而去,直到,他累了,再也跑不动了,他望着天色的越来越暗,心中却是更加的忐忑:他不会真的被自己杀死了吧?他蹲下身子,埋头啜泣起来,断断续续道:“我不是有心的呀!你应该不会死吧?”他想了想,喃喃道:“应该不会死的,他那么强大!”似乎是为了安慰自己的心,孩童故意笑了笑,道:“他怎么会死呢!”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可是就算不死,晚上也会有狼出来的,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会被吃掉的!”
猛然,孩童起身,往着适才的方向走去,却只走了数步,他又迟疑了,“回去会被打死的!”他摸着自己仍在发烫的臀部,将手中的匕首一扔,坐在了雪地上,静看风雪天。
“怎么办,怎么办呢?”孩童一直念着,抬头看天色,已然快漆黑,朦胧之间,他深吸一气,往着适才跑来的路上狂奔回去,呼道:“爹,你可千万别死啊!……”
待到他跑回原地之时,早已不见赫连天的踪影,就连那血迹,也被风雪覆盖得无影无踪,天地苍茫间,他骤然只觉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不胜孤寒!“爹!……”仰天狂呼,却再无人应!他无奈地哭了,夜的苍茫,更是如死,只剩下他啜泣的声音,再无其他!
“长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骤然,从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孩童茫然回头,“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他望着赫连天手中那只肥胖的兔子,原来他是打猎去了!
“还不走留在这里喂狼狗吗?”赫连天依旧口吻不变地呼道。
“来了!”孩童应道,起身追上,问道:“爹,你的伤,没事吧?”
赫连天轻瞥一眼,道:“这点伤就想要我有事,你也太天真了!”说完,他笑了,孩童也笑了,问道:“爹,这里叫什么名字?”
“祁连山!”
“祁连山啊?”孩童大呼,“那以后不许你再叫我狗崽子,我的名字就叫祁连!……”
“哼,”赫连天又一声闷哼,道:“狗崽子就狗崽子,叫什么祁连!”
“我叫祁连!祁连!……”孩童大喊,声声飘送风雪中,一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