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翌日,我随李珩向太后请安。
那个李珩口中处处刁难他的太后竟生得一副清冷美人样。
皮肤瓷白光滑,浑然没有岁月的痕迹,李珩明显是随他母后的好基因。
发髻乌黑油亮地盘成牡丹花状,一只雕琢而成的金凤凰栩栩如生地飞在鬓处,端庄不失威严。
见李珩携我走进凤鸾殿,太后忽然难以描述地双眼泛光,拖着缀满凤纹的衣摆疾步上前,双手搭在李珩肩上,饱含深情呼唤着:
「我的好大儿啊!你终于来看为娘了!
李珩也眼含热泪:
「娘,儿臣来了!」
实不相瞒,这段台词尬到我了。我呆住。啊这,史册记载中,就算母慈子孝也是合乎礼仪循规蹈矩,下跪奉茶一套流程都得来。
谁知这么深情流露啊!
怎么和李珩描述的明争暗斗完全不一样啊!
李珩你真的不像演的啊!
母子深情对望嘘寒问暖一刻钟后,虽然知道不合适,我还是开口打断母子温情时刻:
「太后娘娘……臣妾与圣上昨夜彻谈国事,觉得有必要……」
「谈国事?」太后将目光投向我,眼里却和刚才截然不同,蒙上一层冰霜,声音也冷厉十分。「你是又要求珩儿为国事操劳?媚妃,记住你的作用。哀家赐你单字‘媚’,便是要你仅兴女子姿色之事,抚慰珩儿,彻底和过去割裂。」
太后打断得太快,随后一字一掷,言辞激烈。
然而身为史官,我本就善于捕捉信息。从她的话中,我察觉到李珩有诸多事务瞒着我。不等我开口质询,太后指示:
「来人,将媚妃拖下去,杖责十五,发配浣衣局与下人同吃住半月。媚妃,你没资格逾矩。」
还来不及愕然,我就被手脚并用的侍卫拖了下去。
出殿前,我勉强着扭回头,却见李珩羞愧着脸不敢看我,也没有半点阻拦的动静。
不护我?求情两句亦不敢?
怎懦弱至此。
昨晚待我的温柔如水原来是懦弱内心的外化啊,连自己的妃子都不敢维护,你不傀儡谁傀儡?
午门外,我腰下被垫起青砖,侍卫持毛竹五尺,狠狠抽打在我身上。
毛竹所制鞭子威力极大,割破空气时的脩脩声和落在我身上划开布料刺进皮肉的声音交响在一起。
竹鞭击在我身上。我急速思索着。
第一下,我奇怪太后对我和对李珩的态度差异。李珩所言太后处处干涉他,然而太后所表现完全是母爱如水深深挂念李珩的模样。是演的?还是真的为了让李珩当个快乐逍遥的小皇帝,自己才操劳政事?自古以来,真正爱子者无不希望孩子大显身手有所抱负,太后和李珩难道有过什么过往?
第二下,我疑惑这具身体‘媚妃’的过往。如今的名讳拜她所赐,那以前我姓甚名谁?为何说我「又要求?」或许过去这具身体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和抱负。
第三下,我本打算忠正严直辅导李珩大刀阔斧改革,现在看来还需另辟蹊径。懦弱保守者不适合做改革之事。
第四下,我想说,照这个架势,不说改科举了,做点造福百姓的事都难吧!
接着十几下杖责,我快速思考了一下接下来要走的计策,然后疼晕了过去。
4.
再醒来时,身上的剧痛还在。早上身着的绫罗绸缎已被尽数剥去,一块粗麻布衣随意地搭在我身上。
费力地爬起,旁边围着好几个堆满衣物的大盆。想必这就是浣衣局了,这些衣服或许就是我今天的任务量……
「发愣啥呢?你一日在浣衣局便是一日的奴婢,别惦记着那方宫殿的舒服了!」一个嬷嬷模样的老婢面露凶相,猛地推了我一把。她粗硬的手指正好戳在我伤口处,我吃痛,险些跌进衣服堆里。
「马上马上……」我连连应允,忙不迭蹲下洗衣服。冷水刺骨,顺着我的伤口往里扒。我强行忍痛,毕竟当务之急是熬过这段日子。
嬷嬷「啧」了一声,没说什么就走了。周围都是埋头搓洗衣服的小宫女,神色冷漠又麻木。
这个衣服洗得我腰酸腿疼头晕脚麻,新痛旧伤压一起,搞得我好像要在这里毙命了一样。
本来能进宫是百姓公认是幸事,就算只是下层浣衣婢女,也算是有了吃食住所的保障。然而浣衣工作亦是繁重,我看皮肤皲裂者不在少数。
如何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怎么才能够改善百姓的生活?
过了夜半,好不容易把那堆布料都搓完,刚要挤进浣衣女婢睡觉的大通铺躺躺歇会,一个佝偻着的身影把我拉了出去。
是那个嬷嬷。她示意我噤声,把我拉进了她的厢房,随后紧闭门窗。
我刚后怕嬷嬷是不是要给我上点私刑拿针扎我,因为以往看我不爽什么的……结果嬷嬷转过来,眼泪竟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满眼怜爱,白日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此时竟格外慈祥。
「清音,你过来,嬷嬷给你上个药。」
「清音?」听到陌生的字眼,我马上猜想到,这或许是我曾经的名讳。
乖乖挨过去,嬷嬷掀开我背上的衣裳,倒吸一口冷气。她打开一个翡翠小罐,将药粉上到我的伤口上。冰冰凉凉,很是舒服。
「清音,倘若你当初跟了裴风,又何苦如此?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搭上这个卖弄风情的媚字,这本来就和你一身风骨不搭……皇帝软弱,不曾害你也不曾护你,才招致得你三天两头被找茬受罪……」
「嬷嬷,你为何帮我如此?」
嬷嬷叹息,只说当时我年纪尚浅,不记得也罢。
「我从年轻便是宫里的嬷嬷,看着你,李珩,还有裴风三个小奶团子长大。你名唤清音,性格也不似传统小娘子,行事颇有清朗之风,对国事治理之道颇有兴趣,条理清晰又敢作敢当。
李珩温润如玉,但因太后溺爱,管制颇多,性格处事愈发懦弱。
裴风是将军之子,自幼习武艺,尤其专精骑射。裴风对你暗生情愫,然太后为防你与裴风文武相配合,威胁李珩王位,亲自赐婚你与李珩,又赐你侮辱性的媚字。
裴风气不过,又违抗不力,便随父亲驻守边关去了。」
我心惊,才知这暗扯的纠葛。难怪那日窥镜时不觉媚妃容颜有半点妩媚,反而在秀丽中透着几丝压抑的坚韧感。
「清音,你是史官世家,世代忠良刚正,你不应被困在这四方殿中。」嬷嬷抚过我的额角,声音紧张起来:
「小裴将军一月后要归朝。这个机会由你把握。」
我抿紧唇,轻轻应和:
「我明白了。」
5.
半月后,我结束浣衣局的生活,回到清风殿中。
简单洗浴一番,我换上最简单的素袍,无心对镜描眉出妆,只单单束高马尾。
李珩来了,他无意问我身体如何,而是迫不及待地把一沓周折掏给我。
「媚儿,你不在这几日我受母后干扰,实在难以处理政务。你快帮朕看看怎么批复那堆大臣的唠叨。」
我不冷不淡地拒绝着:「媚儿不过一介女流,何能插手朝堂之事?请皇上勤勉政务,莫要借口。」
李珩想必是第一次遭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媚儿,你这次是屈服了吗?以前你坚忍不拔,再重的刑罚也不曾低头。原来你也是畏惧强硬之人。」
随即受气负手而走。
所以说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很多次啊,原来如此。
我看着他灰溜溜的背影,觉得分外好笑。
里衣下的伤疤结痂后隆起横亘背部,手指头开裂的细纹还未好全,还有这原来是为了折我风骨所赐「媚」字,这一样一样都在警醒我:不能也不该把改革重任交给软弱者李珩。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人叨扰我,我便在寝宫精心规划完善我的改革之法。
从上层选举人才方式的大刀阔斧,到底层土地的划分与税收悉心计算后的减免,我还在多处选址想要设立学堂,推广教育。
结合脑子里多朝改革方法的先进之处,我做成了一套精美的改革框架。
就差和实践相结合,去实施了。
一月后,宫墙四处挂上红灯笼,道路更是擦洗锃亮。宫人们四处密语,说要恭迎少年将军凯旋。又有婢女羞涩调笑,说少年将军生得俊朗,定要目睹风采。
午时刚过,便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踏地而来。
李珩和太后一众带着朝中大臣,等候裴风携军功归来上报。
哪来的脸……
我也登上看台,和李珩保持着距离,静候裴风出现。
浩浩荡荡的人马向城内驰骋而来。为首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眉宇间尽是坚毅不屈。一头长发细密绾高,几绺碎发搭在额间,随马匹跑动起伏着,为少年添了几分桀骜不驯。
少年眉眼俊朗,悬胆高鼻下薄唇轻抿,常年驻守边关的风吹日晒在他脸上留下了坚忍不拔的痕迹。
鲜衣怒马少年郎,坐金鞍,调白羽,气势世无双。
这就是裴风。
裴风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开始一板一眼地讲述边戍状况。
我悄悄隐下,回到清风殿。刚已悄悄差人给裴风的下士捎去口令,让裴风空闲时分来找我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