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放下手中账册,指尖在“霞光锦·云鹤纹·三十日”一行轻轻划过。墨砚刚退下,门外却传来急促脚步声,随即是布料摩擦门框的轻响——有人闯了前厅。
她抬眼,只见税吏带两名差役已立于堂中,腰牌晃动,衣襟上沾着未干的泥点。为首者将一张黄纸拍在案上,声音硬得像铁片刮锅:“奉府衙令,即日起征丝织品特别税,锦绣阁应缴银三百两,三日内不清,封铺查办。”
沈瑜未起身,只将笔搁下,笔尖一滴墨坠落,洇开在“三十日”三字边缘。
“新税?”她问。
“上月定的。”税吏冷笑,“你这铺子开得热闹,自然多担些。”
沈瑜点头,示意墨砚奉茶。茶烟刚起,她已起身走到案前,伸手取那黄纸。税吏下意识后退半步,被她目光一压,又僵住。
她展开纸页,从头至尾扫过一遍,忽然轻笑:“无户部印信,无公示告示,连备案字号都未填。这税令,是你们自己写的吧?”
税吏脸色一变:“你——”
“还有,”她抬眼看向随从,“你这位兄弟,腰牌是临时委任的,编号在库中查无记录。你今日来,不是为收税,是为吓人。”
随从低头避开视线,手不自觉摸向腰间。
沈瑜将黄纸折好,放回案上。“税若合法,我自会缴。但凭一张白纸就想夺人生计,未免太轻看这江南商路了。”
税吏咬牙:“明日我还来。”
“来便来。”她转身落座,“只是下次,带真正的公文。”
人走后,墨砚低声问:“他们不会罢休。”
“当然不会。”沈瑜翻开账册,“这是第一招,官府出面。接下来,该是市井流言了。”
话音未落,青鸢从侧门闪入,袖口微皱,像是刚收手。
“云锦坊的人,今早去了城南药铺,买通郎中散布消息,说‘天水碧’染料含毒,穿者三日内皮肤溃烂。”她顿了顿,“已有两家退单,街口地痞也收了钱,准备明日闹事。”
沈瑜合上账册,指节在封皮轻叩两下。
“那就先破谣言。”
当夜,她遣人请来李太医。府中设案,取一匹“天水碧”剪成三段,一段浸入药水,一段贴于太医手臂,一段悬于通风处。太医当众写下医案,注明材质、接触时间与反应。
三日观察期压缩为一夜。次日清晨,医案贴出铺前,加盖太医私印。旁附告示:“凡能证此缎有毒者,赏百两。”
无人应声。
退单的贵女遣丫鬟悄悄回访,称“夫人昨夜梦见穿毒缎,吓得睡不着,今早便让我来问可还能重订”。
沈瑜让墨砚收了定银,另送一截边角料,附言:“此色难复,奉为珍藏。”
流言止住,但压力未消。
第三日午后,墨砚带回消息:“云锦坊主近半月三次入府衙,皆与知府师爷密谈。时间都在申时末,避开了签房登记。”
沈瑜坐在内室,窗外日影偏西,照在账册上,字迹微微发烫。
“他们不怕明争,只搞暗算。”她低声道,“税令是幌子,谣言是刀,真正要伤人的,是断客源。”
墨砚皱眉:“已有两位老主顾被挖走,云锦开出半价定制,还允三日交货。”
“半价?他们不怕亏?”
“怕是料子掺了棉纱,颜色也靠草木染,远不如我们的显色稳。”
沈瑜冷笑:“低价抢市,毁口碑的是我们。等锦绣阁被说成暴利黑商,他们再以‘平价良品’姿态回归,顺势吞市。”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街对面茶肆檐下,那名靛蓝短褐的云锦伙计又出现了,手里捧着碗茶,目光却一直往铺子里扫。
“青鸢。”她唤道。
青鸢从梁上跃下,落地无声。
“今晚去云锦坊外围,不必入内,只盯住后巷。若见生人进出,记下衣着身形。若见与官差模样的人交接,录下过程。”
“是。”
“别动手,只看。”
青鸢点头,身影一闪,没入侧巷。
沈瑜回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用的是沈家私笺,字迹端稳:“闻云锦坊技艺冠绝江南,久仰。近日拙铺初立,多有不足,愿登门请教,望赐一晤。”
信封封好,盖上三房印鉴,交由墨砚派人送去。
次日清晨,回信未至,却有一匹素缎送入铺中。缎面无纹,只在右下角绣了半朵残云,针脚细密,云形残缺,像是被刀割去一半。
沈瑜盯着那朵云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这是告诉我,锦绣阁的存在,是残局。”
墨砚脸色发沉:“他们真敢如此无礼。”
“不是无礼。”她将缎子铺开,“是宣战。”
她命人将素缎挂在铺中最显眼处,底下压一张纸条:“云锦赠缎,残云为记,同业切磋,幸甚至哉。”
有人不解,有人嗤笑,更多人却嗅到了火药味。
当天下午,两名云锦工匠在酒楼醉语:“那三小姐以为弄出两个新颜色就能压我们?等上面发话,直接吊销她的商引,看她拿什么卖。”
话传到沈瑜耳中时,她正核对今日营收。账上写着:收入二百七十两,支出八十三两,净余一百八十七两。
不多,但稳。
她提笔在支出栏加了一行:“安防加聘两名护院,月银十二两。”
墨砚问:“真要硬扛?”
“他们想用官压、用谣压、用人压,三管齐下。”她抬头,“我只做一件事——让锦绣阁的缎子,没人能轻易毁掉。”
当晚,青鸢归来。
“后巷有人接头。”她低声,“子时前后,云锦坊工头送出一银匣,交到一名穿灰袍的人手中。那人袖口有暗纹,像是衙门文书常穿的款式。”
“可看清脸?”
“戴了帷帽,但身形矮胖,走路微跛,应是师爷身边那位常跑外勤的陈录事。”
沈瑜记下名字,未再多言。
她取出那匹残云素缎,对着烛火细看。绣线是普通丝线,但针法特殊,起针收针皆藏于背面,是云锦坊独有的“隐针法”。这种技法本用于修复古缎,不外传。
她指尖抚过那半朵云,忽然发现云纹边缘有一道极细的断线,像是绣到一半被人强行剪断。
不是残缺,是中断。
她将缎子收起,放入柜中。
三日后,税吏果然再来。
这次带了五名差役,手持封条,直扑铺门。
沈瑜早等在门口,手中拿着一份户部商税通则抄本,身后站了两名护院,青鸢立于屋檐角,手按刀柄。
“税令依旧无印信。”她将抄本摊开,“依律,此属伪造公文,阻商者反坐。你们若敢贴封条,我当场报官,告你们勒索商户。”
税吏怒喝:“你敢!”
“我不仅敢。”她抬手一扬,几张纸飞出,“这是李太医的医案,这是客户联名保书,这是户部新规摘要。你们要闹,咱们就闹到巡按御史台去。”
差役们面面相觑,没人上前。
税吏咬牙:“咱们走!”
人影散去,街面恢复安静。
沈瑜站在门槛上,望着对面茶肆。那名云锦伙计已不见,但檐下角落,一张小纸片被风吹起,一角压在石缝里。
她示意青鸢去取。
纸片上写着一行小字:“三日后,断其水源。”
她将纸片攥紧,指尖发冷。
回到内室,她翻开账册,一笔笔核对。烛火跳动,映在纸面上,数字清晰。
忽然,系统界面在脑海中微闪,一道低频震动掠过神经,像是远处雷声闷在云里。
她眉心一跳,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账册翻到最后一页,她写下:“支出新增:染坊水道巡查,日银三两。”
窗外风声渐紧,吹得窗纸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