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熔镇事了,凤飞升自行离去,洛玄雅、夏莲几人则是改道前往阴山。
回家的路途总是格外漫长,便是马不停蹄,也耗费了整整一个半月才堪堪到达阴山脚下。
赶巧,夜莺、白苏、成雁等十四人也刚到。
时隔五年还家,大家的开心都摆在脸上。
十四人齐齐躬身与洛玄雅揖礼问安作罢,便同银川、夏莲、玄宿三人热络寒暄起来,是久别重逢,是皆大欢喜,亦是近乡情怯。
洛玄雅独自走在前边儿,成雁和夏莲见状忙跑上前来一左一右围着她。
“堂主,照您的安排,年货五车,酒水三车,时兴的布料、缎子单独带了两车,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今年呀,咱再也不用看金堂那帮人的脸色了。”
成雁兴高采烈,完全不似往日严谨。
夏莲随之附和:“金堂那帮人抠抠搜搜,压根儿瞧不起咱们玄堂,而今这场翻身仗,定让他们刮目相看!”
洛玄雅笑而不语,成雁、夏莲两人一言一句,后白苏、蓝霜月他们也围过来凑热闹。
入得山门,洛玄雅示意银川、玄宿给值守的人分发红封,大概一人一两银的数。
玄堂位于西南角,与赤堂相对。
大老远望去,乡亲们黑压压候在关口,彩巾迎风飘飞,还有奋力摇着绿枝的,“恭迎堂主”的呼声整齐划一,一浪高过一浪。
彼时,十八位得胜归来的勇士眼眶通红,陪同他们的至亲至爱喜极而泣。
此情此景,洛玄雅深受触动,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因为,他们的铤而走险、他们的风餐露宿……在这一刻有了意义。
“明日除夕,给你们放假,回去过个团圆年!一会儿吃过晚饭记得过来帮忙分发年货。”
“……好。”
“大家辛苦了,天冷,都回去吧。”
洛玄雅话音未落,便见有一八九岁大的漂亮女童捧着彩绸走上前来,她声气稚嫩,眼睛黑亮澄澈。
“欢迎堂主回家,晴儿给堂主送彩绸,祝愿您喜乐安康、长命百岁!”
“谢谢小晴儿。”
洛玄雅道着谢慢慢蹲下身来,接了小晴儿的祝福彩绸,乡亲们见状纷纷排队送绸,都想将最真挚美好的祝福送给她。
洛玄雅每接过一条彩绸便道一句辛苦、多谢,直至回到悠然小院。
早等候着的金秋和迎春将彩绸接过。
“恭迎堂主回家。”
“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堂主,这彩绸挂梨树枝桠上如何?看起来喜庆。”
“可。”
“堂主,我和金秋原是要去相迎的,可又担心你们舟车劳顿,便早早备了热水、菜席,就等你们回来,可不是故意怠慢……”
迎春话落,冬青便笑呵呵地接了过来,“是是是,辛苦你们两个了,堂主,快夸夸,臭丫头争起宠来了……”
迎春羞得满面娇红,“哪里是争宠,冬青姐姐竟打趣人……”
这其乐融融的氛围,许是久未归家,洛玄雅有些陌生、也有些怀念。
“都辛苦,我和夏莲给你们带了礼品,一会儿去拿,随你们挑选。”
“谢谢堂主。”/“堂主最好了。”
“好了,快去挂彩绸,别打扰堂主沐浴更衣,一会儿该吃饭了。”
说着,冬青将两人拽走了。
洛玄雅和夏莲各自回了房间。
约莫半个时辰后,银川和玄宿送箱子过来。
“堂主。”/“阿姐。”
“箱子放着,吃了饭再回。”
洛玄雅招呼两人用饭,夏莲刚好端菜路过。
“鼻子挺灵啊,闻着香味儿来的吧……”
冬青捧着一叠小炒肉经过,“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快别站着了,拿碗筷去,这就吃饭了。”
“……我去拿。”
说着,银川麻溜儿去了小厨房,玄宿则是一脸纠结地看着洛玄雅。
“有事?”洛玄雅问。
玄宿放低声音,“阿姐,云舟在我屋里。”
“……什么?”
“我和银川清点货物,发现他藏箱子里……”
“都有谁知道?”
“目前,就我和银川知道。”
“去找身寻常衣服给他换上,挑人少的时候带过来,万不可走漏风声。”
“那……我回去陪他……”
“嗯……饭菜端回去吃……”
“好。”
玄宿来了又走,夏莲不知所以,便凑过来悄悄问:“堂主,玄宿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
洛玄雅嚼咽下口中食物,胡乱答她:“玄宿他、找人去了……”
夏莲好奇,“找人?谁啊?”
还不等洛玄雅开口,迎春便笑着打趣:“还能是谁,当是万堂主了……”
金秋也跟着掺和,“自打玄宿下了山,万堂主每月都来玄堂等书信,这早都传为佳话了。”
闷头干饭的银川蓦然停下,“……是吗?”
“你们不知道?小玄宿捂得够严实啊?!”
“回头我得仔细问问他……”
“不用问,我说的都是真话,迎春姐姐知道,冬青姐姐也知道,是吧?”
金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迎春和冬青实在扛不住便应了是。
银川继续干饭,夏莲一边啃猪蹄一边数落他,“兄弟一场,他竟敢瞒着我们成双,太过分了!银川,你当真一点儿不知道??!”
“……不知道。”
“堂主,你呢?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听得他们二人的回答,夏莲这才歇了数落。
一顿饭下来,虚时三刻已过,待收拾作罢,便闻亥时钟响,热闹欢愉也渐渐落幕。
将近子时,玄宿带冷云舟入院。
“阿姐,云舟、如何安排?”
“西苑有客屋,迎春和金秋收拾干净了,你搬过来与他同住。”
“好,那我回去收拾东西。”
“……嗯。”
玄宿走了,冷云舟没了遮挡,他脑袋低垂,活像个等待教训的皮孩子。
彩绸随风飞舞,洛玄雅端坐着不说话。
冷云舟支支吾吾,“阿、阿姐……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不想一个人冷冷清清过年……你别生气,好不好?”
看他这般乖巧模样,洛玄雅实在说不出什么重话训他。
“是阿姐不好,没有提前同你知会。阴山素来排外,你既然来了,就乖乖待在悠然院,哪儿都不许去,可记住了?”
“记住了……阿姐……”
“想问什么?”
“我阿爹、也曾住在这里,对吗?”
“……嗯。”
“阿姐可否同我讲讲关于我阿爹的事迹?”
“你阿爹曾是玄堂副堂主,关于他的事迹我也只是听说……我九岁那年,他回山门取剑,自此一去不返,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时,便是他……”
“阿姐,我阿爹的死和山门有关吗?”
“……没有。”
“阿姐说没有,我便相信。”
“云舟,世间之事不是非黑即白,斯人已逝,你莫要太过执着,为人父母的,也只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喜乐安康,你可明白?”
“阿姐,我明白的。”
话罢,玄宿刚好折返回来。
“阿姐,赶路舟车劳顿,你该早些歇息。云舟,走了。”
“嗯……”
说是早些歇息,可洛玄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冷云舟是个变数,她总觉得不安心。
除夕夜,洛玄雅受邀前往山宫。
她不放心冷云舟,便着玄宿和银川留下看顾,只带了冬青和夏莲陪她前去赴宴。
夜间的山宫亮如白昼,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前来赴宴的人穿红戴绿,个顶个的体面贵气,逢场作戏的话术张口就来,直至被爆竹声吞没。
高座之上的山君穿着一身火红,较之往常更为秾丽,今年的歌舞戏剧也是别出心裁,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当中,只有洛玄雅频频出神。
这不,宴席快到尾声了,山君欲与大家同饮,冬青咳了两声提醒,洛玄雅回神抬眸,正对上山君担忧的目光,她连忙起身,想也不想便干了一海碗,吓得冬青和夏莲胆颤心惊。
山君忧心她,便着蒙喜传她到卧鹿殿叙话。
洛玄雅一离席,身后便跟了好几条尾巴。
行至半途,还叫舒夫人给拦了去路。
“去哪儿啊?”
舒凛梅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看她的眼神满是厌弃和鄙夷。
“山君传见,不知舒夫人有何指教?”
洛玄雅定定看着她,突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你这贱蹄子倒是命大得很,我可提醒你,山君不是你能肖想的,都走了五年还不死心,莫不是非要逼我赶尽杀绝你才肯罢休?!”
“舒夫人,请您谨言慎行,我洛玄雅行的端、坐的直,不容你诽谤污蔑!”
“哼!端不端、直不直的我自己会看,你若心中坦荡,今日缘何失态至此?!你要敢做出逾矩的事情,我可不饶你!!”
“夫人放心,玄雅有自知之明。”
“既有自知之明,便不该前去叨扰,滚回你的地盘去,少来山宫碍眼!”
“既如此,玄雅拜辞。”
只因这一段小小的插曲,东方既白没有等到日盼夜盼的“妹妹”,洛玄雅还成了恬不知耻妄想勾引山君的心机女,以致成为他日别人攻讦她的利刺。
这年,过得颇有些糟心。
大年初一,悠然院设宴。
洛玄雅心中藏事,不知不觉便喝多了。
夏莲将她扶回房间休息,自己又折回去继续喝酒划拳,真是好不痛快。
冷云舟远远看着不属于自己的热闹,一切如他所想,可他又迟迟不敢行动,他怕知道真相,更怕失去洛玄雅。
几番踌躇掂量,他狠下心亲自给洛玄雅端了一碗醒酒汤送去。
房门叩响,冷云舟淡淡出声:“阿姐,是我,给你送醒酒汤来。”
屋里人没有回应,冷云舟又敲了两声。
依旧没有回应。
冷云舟有些担心,便自己推了门进去。
屋里有些黑,冷云舟不敢明火,摸到桌案旁边挨了一记绊,醒酒汤洒了大半。
他踉跄着站起来,一边轻唤“阿姐”,一边朝床榻摸索过去。
床帐掀开,冷云舟吓一跳。
洛玄雅整个抱腿蜷缩着,眼睛亮堂堂地盯着他,满是敌意,却又不敢贸然出击,像极了药虫谷那只她初送给自己的小狼。
冷云舟轻声唤她:“阿姐……”
洛玄雅很是警惕,他一靠近便往后缩。
冷云舟第一次见她这样,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阿姐别怕,我是云舟啊……”
冷云舟有些手足无措,这样的洛玄雅显然不全是醉态,她在害怕,以至于整个人都紧绷着,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
顷时,冷云舟被她摁在床上,毫无还手之力。
“阿、阿姐,我是…云舟…”
听见“云舟”二字,洛玄雅紧掐着他脖颈的稍微有些松动。
冷云舟喘不过气来,被掐得眼泪直流,他依着本能去掰她的手,试图唤回她的神志。
“阿姐……阿、洛……我、疼……”
洛玄雅感受着他愈渐缓慢的脉动,终是疼惜地松了桎梏。
“不疼,别哭。”她说。
冷云舟不敢咳出声来,便险些把自己憋死过去,洛玄雅静静看着他,仿似看的猎物。
冷云舟缓了好半晌,濒死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也令人后怕惊惧。
“阿姐,你怎么了?”冷云舟试探着开口。
洛玄雅抬手,冷云舟本能一缩,不想她的手落在脑袋上,轻轻的一下一下拍着。
“不怕,不疼。”
冷云舟仰头看着她,后慢慢将那只拍自己脑袋的手捉住,“阿、阿洛?我是谁?”他问。
洛玄雅欲抽回手,奈何冷云舟抓得太紧。
“云舟,弟弟。”
冷云舟趁机盘腿坐起,心脏怦怦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嗓子眼儿。
“阿洛,你喝醉了,这是醒酒汤,我喂你,好不好?”冷云舟够着洒了半碗的醒酒汤,半是忐忑半是期待。
洛玄雅钝钝地点了点头,“……好。”
醉酒的洛玄雅与往日大不相同,比平时更安静、更可爱。
冷云舟一勺一勺喂她,直至汤药见了底仍意犹未尽。
“阿洛,冷威是怎么死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须知道其中原委。
洛玄雅沉默许久,方才还亮晶晶的眼睛时下显得有些呆滞。
“……不知。”
“冷威的死和东方既白有关,对吗?”
“……没有。”
“冷威回山门取剑发生何事?”
“他置山门于不顾,不听劝导,非要取剑回去换儿子性命,大家都想让他留下,可他非要走,他说于我有愧,便让云舟给我当阿弟。”
“他是怎么下山的?”
“他不听劝,依照山门规矩,要废去武功;他欺瞒山神、欺瞒山君、欺瞒族人,是大罪,要除名阴山,受唾骂万年……”
冷云舟放轻呼吸,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
外面的热闹不知几时落了幕,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许是冷云舟一直不说话,洛玄雅便凑过来探看,两人面对面挨得极近,冷云舟骤然冷却的血液再次沸腾。
他脑子乱得厉害,得知前因后果的无能为力和颓败感使之无处宣泄,他两眼猩红,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为什么?”
内心无能怒吼,面目狰狞可怖。
洛玄雅抬手摸摸他的头,“不疼……”
冷云舟摁住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爹娘无故惨死,梦魇日复一日折磨,如何会不疼……”
洛玄雅面无波澜,他擒住了右手,她便换左手去摸,“……不疼。”
冷云舟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摸人脑袋,犹记得她当初揉狼崽子的脑袋也是这样,宠溺和偏爱溢于言表。
“阿洛,我不想当你弟弟了……”
冷云舟闭目,待心中戾气散去才缓缓睁开。
洛玄雅搭在他脑袋上的手还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冷云舟无奈将其擒住,与右手一并紧紧摁着,然后,他缓缓朝她靠近,直至得偿所愿。
品尝之人太过贪心,本该浅尝辄止,却变成了予取予求。
洛玄雅原本呆滞的目光水雾迷蒙,推拒逐渐变得绵软无力,亲的人动情,被亲的人被迫动情,他不依不饶,直至时断时续的喘息中若有若无夹杂着嘤咛声。
冷云舟一颗心跳如擂鼓,他不敢再放肆,便抱着瘫软在怀的她默念清心咒。
许久,呼吸声、心跳声渐渐回归如常。
冷云舟再度垂眸,洛玄雅已躺他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