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阁。
凤飞升端坐案前,看着洛玄雅回来了,还贴心地给她倒了盏茶水解渴。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要入夜呢。”
他语气揶揄,洛玄雅懒得搭茬儿,开口便言正事:“他们是什么人?云舟何故牵扯其中?”
凤飞升收起玩笑,答她:
“欧阳栋,天都皇商,常行与虎谋皮之事。
早有传闻,其印信中藏有宝图绘,共计四方,合在一处便可坐拥宝藏无数,原先,绿林中人皆在打欧阳栋的主意,直到‘阴阳鱼’重现江湖,他们这才转了方向。
绿林中人尚且如此,天都的那些个天潢贵胄们又如何坐得住?!
于是乎,欧阳栋自天都退至丰州,后又躲到梧州,而今归于禹州,其本事可谓不容小觑!奈何,他躲过了劫杀、躲过了匪徒,却是败给了常年跟随左右的女人,这结局,我都替他感到愤恨!”
洛玄雅抬眸看他,“……就这?没别的了?”
凤飞升自顾自抿了一口茶水,接着道:“别急呀,且听我慢慢道来……此一桩事,祸端虽由欧阳栋引起,可你那看似乖巧无辜的阿弟早在三月前便开始算计,他先后查到两位贵胄,一是东宫之主秦昊,二是皇四子秦璋。东宫秦昊早买通了邱玉娥,并与其暗通款曲,应诺事成之后允其贵妾之位,不想冷云舟以身入局,与秦璋里应外合,破坏了秦昊的计划……”
“秦璋怎会放过欧阳栋?”
“‘人死’如灯灭,他不放过又能如何……”
“他这是与虎谋皮!!”
“我早说过了,你这阿弟主意大得很!”
“那秦璋当真走了?”
“他是走了,可他的人时刻紧盯着岁安堂,就等着猎物出门呢。”
“云舟可知?”
“他胆大至此,又岂会不知?!”
“罢了,且随他折腾去吧,年关将至,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我去安排。”
“去吧。”
……
此间事了,探报传信,炎熔一带再现锻刀客踪影,洛玄雅便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炎熔此地,四季酷暑,长不出花儿,只成片成片的野草随风摇曳,偶有几处灌丛,种的都是些高粱、荞麦、黍米之类。这里的人大多穿着麻制的褂子和过膝的短裤,头上简单包着布巾,看起来朴实憨厚,实打实的庄稼人模样。
彼时。
几人于炎熔镇上闲逛。
夏莲新奇地看着周遭事物,边走边感叹,“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蛮荒之地亦有生机。堂主你瞧,那人像不像胡人歌姬?”
洛玄雅瞥了一眼,接话:“是有些像,只她没有胡人血统,舞姿也颇为彪悍,所谓千人千色,比之胡人歌姬,她可大有作为……”
“堂主,那些瓜果子仁儿看起来不错,燕州往里都极少得见,回头我让慕朝歌引一些回去,生意定然不错。”
“你若是喜欢,便去买来尝尝,若想着做生意,就抓紧时间去信慕朝歌,她要答应了,便随你们折腾去。”
“好,那我去逛逛?”
“去吧。”
“银川、玄宿一起?”
夏莲一手牵一个,银川和玄宿无奈看朝洛玄雅,见其点头答应才高高兴兴跟着去了。
只不过搭了几句话的功夫,凤飞升就拿了两副青鬼面具过来。
“他们都走了,这个给你戴。”
洛玄雅一脸嫌弃。
“丑死了,不戴。”
凤飞升跟上她的脚步,“哪里丑了,这般威武霸气,还能辟邪去灾,好着呢。”
洛玄雅揶揄:“你还信这个?”
凤飞升嬉皮笑脸,“偶尔信一下也无妨嘛,听闻此地有一观音庙甚是灵验,不若去瞧瞧,顺带给你求支桃花签。”
洛玄雅咬牙切齿,“你最好去求个保命符,就你这破嘴,迟早会有血光之灾!”
凤飞升秒怂:“咳咳,那什么、小铃铛去了那么久,打听到消息没有啊?怎么还不回来?”
洛玄雅懒得和他贫嘴,便自顾自往前走,只没走几步就叫一小姑娘拦住了去路。
“姊姊,买个福袋吧,袋子里是开过光的符纸,可驱邪保平安喔。”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一点儿都不胆怯,“姊姊,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可听说过炎熔的城隍庙,求财求仕求丰年、求缘求子求平安,灵验得很,我这符纸便是打城隍庙得来的,买一个吧,不贵,只要四文钱。”
洛玄雅闻言回瞥凤飞升一眼,复又看向笑容灿烂的小姑娘,“……当真这般灵验?”
小姑娘脆声应:“真的,姊姊,买一个吗?”
她如此讨人喜欢,洛玄雅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驱邪保平安的你有多少?”
小姑娘闻言心里乐开了花儿,“赶巧儿,今日都是驱邪保平安的,姊姊,你要多少?”
洛玄雅抿了抿唇,认真道:“都要了,讨生计不容易,你可早些回去。”
小姑娘敛了笑意,遂将所有福袋递与洛玄雅,“姊姊,五十个福袋,共计一百五十文钱。”
洛玄雅示意凤飞升接东西,后过接话道:“四文钱一个,五十个当是二百文,怎么说一百五十文?”
小姑娘看着她,眼里闪过一抹愧色,“姊姊买得多,给便宜些,当是结个善缘了。”
洛玄雅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她,“一百五十文买你的福袋,其余的请你帮个小忙,可否?”
小姑娘不大敢接,“什、什么忙?”
洛玄雅笑了笑,“放心,就是问问你,这炎熔镇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嗯,看起来奇怪、行事古怪的,有没有?”
小姑娘闻言思忖片刻,答她:“西街有个寡妇,整日疯疯癫癫的,可每每出口却能断人吉凶,大家都怕她;前边儿铁匠铺的女儿,都四十好几了还未成亲,是个彪悍的老姑娘,打的一手好刀好锤,大家都嘲笑她;还有还有,城东方向,绿荫塘有处庄子,庄主是个俊俏郎君,他养了很多漂亮女人,可惜都犯有痴傻病,庄里还有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可漂亮了呢……”
洛玄雅打断她的话,并稍稍加以引导:“有没有好酒的、披头散发的男人,平日里总扛着一把大长刀,哼着听不懂的曲调……”
小姑娘皱着眉头,好一顿左思右想,“呃……倒是有个老乞丐整日待在城隍庙附近,旁边有只小黑狗,前头摆个破碗,还抱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破刀,他从不开口说话,想来是个哑巴。了业道长看他可怜,每日都给他拿饼子吃。”
洛玄雅闻言将银子放她手心里,再问:“可否告知城隍庙位于何方?”
小姑娘犹疑片刻,答她:“城东方向,有很多人往那边去……”
“多谢告知。”
话罢,两人遂往城东方向去了,小姑娘则是欢欢喜喜跑回了家。
行至半途。
前去打探消息的小铃铛折返回来,刚好遇到。
“堂主,我打听到了……”
洛玄雅停住脚步,“人在何处?”
小铃铛回禀:“听说他在城隍庙附近,我去走了一趟,寻不见人影,不想返还途中偶遇几个顽童,他们说乞丐去了绿荫塘,我跟去看了,没瞧见人……倒见着几个壮汉追着一个女人殴打,我气不过,就小小教训了他们一下下,那女人伤势太重,我给送医馆了……”
“可给足了银钱?”
“堂主放心,给足了的。”
“你去寻夏莲,叫他们前往绿荫塘汇合。”
“是。”
小铃铛匆忙走了,洛玄雅与凤飞升则往绿荫塘方向赶去。
绿荫塘,顾名思义,树荫成片,塘水碧绿,是处好地方,至于庄子…呃…只几间像样的石头房也能称之为庄子?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洛玄雅和凤飞升四处转了一圈儿,终于得见一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躺腊子树旁边呼呼大睡。
凤飞升上前作揖行礼,“后生小辈来访,敢问前辈可是锻刀客?”
男人睡得死沉。
凤飞升无奈耸肩,“等着吧,一时半刻醒不了了。”
洛玄雅不知在想什么,凤飞升才说完话,就见她转身欲走。
“去哪儿啊?”凤飞升问。
洛玄雅头也不回,“你在此处守着,我去观景。”
“……”
凤飞升无言,他知她脾性,必是将小铃铛的话听进去了。
这一去可不得了。
石头房从外看着寒碜简陋,打里边儿看却是颇具烟火气息。
是时。
传闻中的俊俏郎君正挽着裤腿种莲花,看他穿着与洛玄雅等人无异,想也是外来之客。
石屋共有六间,呈合围态势,中间有棵高大的腊子树。眼下,一漂亮温婉的女人正在树下筛荞麦,不远处一粉一蓝两个小娃拿着一柄荷叶在玩闹,一家四口,看起来很是温馨。
洛玄雅看了许久,适才冒昧敲门。
奇怪的是,叩门声响起,女人罔若未闻,反而是手脚沾泥的男子急忙洗了手前来待客。
“哪位?”
男人眉眼带笑,谈不上俊朗无双,倒也生得不错,只面色苍白了些。
洛玄雅掩唇虚咳两声,故意压低嗓子道:“郎君安康,鄙姓洛,自燕州慕名而来,听闻炎熔有城隍庙,灵验非常,故特来求签,不想途中我与家人走散。远看此处有浮有白烟,便前来叨扰问路,顺带讨碗水喝,不知方便与否?”
男人仔细打量她一番,片刻后才道:“不叨扰,姑娘请进!”
洛玄雅刚一随他进门,就见原先好端端筛着荞麦的女人突然起身给她端了碗凉水,“喝完赶紧走。”她说。
洛玄雅不知所以,回头看向眉目紧蹙的男人。
“郎君,这位是?”
男人闻言忙将女人扯拽到身后。
“她是我的娘子,前两年得了癔症,动不动就打人骂人,气性大的时候还打我和孩子,你莫与她计较。”
洛玄雅点了点头,故意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样啊……可请了大夫?”
男人闻言不住叹气,“请了,治不好,能保持这般已是不易,我再不敢强求了……”
洛玄雅不解,“天都多的是能人异士,郎君何不带她去天都治病?”
男人满是无奈地叹息,“我也想呐,可天都路遥,只怕我一家四口命丧途中呀……”
洛玄雅话赶话,“此番我与兄长替病重的老父到炎熔镇求安康,特带了些许人手,郎君若不嫌弃,便与我们同行,待到了燕州,我再遣人护送你们去往天都,如何?”
男人语气温和,“怎敢劳烦洛姑娘……”
洛玄雅继续与他周旋:“不麻烦,也算是报了郎君的‘赠水’之恩。”
男人嗤笑两声,瞬间变了副神色,原本看起来清俊的面容无端多了几分戾色。
“哪条道上来的呀?管这闲事儿?”
看他不装了,洛玄雅便也恢复如常。
“无常道上来的,并非好管闲事,只寻思着讨碗水喝,不想看了出大戏,倒也不错。”
男人后退两步,笑容无比瘆人。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吧,巧姑……”
男人话落,一把迷魂散袭面而来,洛玄雅“不防”,踉跄几步后砰然倒地。
立时,温婉的女人猛甩了男人一个耳光,并出声怒斥:“历龙,你个黑心烂肝的,我说放她走你没听见吗?!”
历龙也不生气,反而宠溺轻哄:“小荷,这怎么能怪我呢?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呀,你也看到了,她会武功,不知是谁派来的,放她走我就得死……小荷,你也不想咱们的孩儿失去父亲吧?”
女人挥舞双手,声嘶力竭地拍打他,“历龙,你个混蛋,我恨你!”
历龙抱住她安抚,“小荷,我也没有办法,他们逼我的,我若死了,你和孩子怎么办呢?”
小荷哭累了,便绝望放弃挣扎,“历龙,你做事丧尽天良,已然报应到孩子身上!你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和孩子,可你明明就是私心作祟!你想报仇,所以拿人试药,你不是人,是畜牲!历龙,我恨你一辈子!!”
历龙充耳未闻,只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脊背。
“是人也好,是畜牲也罢,只要能杀她,下阿鼻地狱我也不怕,更何况还有小荷陪着我……”
洛玄雅听得云里雾里,她不明白,只得继续装晕。
历龙抱着小荷回屋了。
洛玄雅睁眼,乍见一蓝一粉两娃娃朝她跑来,他们拿着铁锤和铁鼓,咧嘴嘻嘻笑着,轻易就砸碎了石臼。
眼看铁鼓迎面飞来,洛玄雅当即弹地起身,迅速与两个小鬼缠斗在一起。
历龙不紧不慢地出得门来,他抱着手臂远远看着,丝毫不担心小鬼头受欺负。
洛玄雅不欲过多纠缠,随即下了死手,揍得两个小鬼哇哇乱叫。
历龙见状皱着眉头摸出一截短笛,而后放在唇边缓缓吹响,小鬼头闻声瞬间蛮力大增,一头将洛玄雅撞飞数米。才稳住身形,便有两双铁臂擒住她的肩,底下还有两个扒拉着腿的……原是四个双目无神的女人!她们面黄肌瘦、眼睑凹陷,却是力大无穷,似乎轻易便能捏爆敌人的头盖骨!
洛玄雅受制,一时间动弹不得,她眼睁睁看着两只小鬼流着哈喇子迅速飞扑过来。
再次直面死亡,她所想的不再是“终于结束了”,而是凤飞升会不会笑话自己、冷云舟和玄宿会不会难过、夏莲他们会不会哭……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早答应了他要回去过年的,又食言了……
尖锐划过侧颈,刺痛感异常清晰,只一瞬,便闻有两声爆破入耳,洛玄雅蓦地睁开眼睛,但见银川和玄宿同两个小鬼头过上了招,夏莲则是一挑四,打得不分上下。
小铃铛搀着她,眼里满是担心,“堂主,你忍着些,铃铛给你上药。”
洛玄雅头脑一阵一阵发昏,全靠小铃铛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可带了解毒丹?”洛玄雅问。
小铃铛迅速往她颈侧抹好了药,随后掏出解毒丹递给她。
“有。”
洛玄雅接过,并迅速吞下解毒丹,待头脑清醒些,便见银川他们退了回来。
“堂主,打不过,撤吧?”
玄宿一脚踢飞旋风一般席卷过来的蓝衫小鬼。
“阿姐,确有些棘手……”
洛玄雅看了一眼愈渐吃力的夏莲,立时发话,“夏莲,走了!”
话落,几人飞身回撤。
历龙收起短笛,掩唇咳了数声,那本就苍白的脸色当即多了几分死气,若是他们不走,他恐怕也撑不了多久,搞不好得鱼死网破。
历龙摸了摸颠颠跑过来的小鬼头,弱声道:“凤儿、青儿乖,爹爹受伤了,过几日再给你们找东西吃。”
小鬼头闻言略有不满,一边骂着“爹爹坏”一边颠颠地跑走了。
洛玄雅几人撤至半途,遇上着急忙慌赶来的凤飞升,“怎么样啊?没受伤吧?”
玄宿有些来气,“你不是跟着阿姐吗?怎么让她一人犯险……”
见她侧颈红肿,凤飞升忙过去查看,“你说说你,逞什么能呢?我瞧瞧……”
凤飞升凑得近了,洛玄雅有气无力地推开他。
“我死不了,夏莲,你过来。”
所有人都紧张洛玄雅,不曾注意到夏莲亦是脸色苍白。
“堂主,我、我没事……”
洛玄雅一把将人拉至跟前,瞧着她左臂上触目惊心的抓伤,眼里满是担忧。
“受伤了也不吭气,你想和他们做伴啊?”
夏莲语塞,自打堂主身边跟了凤飞升,毒舌损人的话是愈发不吝啬了。
“以后都不许穿黑色衣裳,回去就让慕朝歌改色,小铃铛,给你夏莲姐上药。”
小铃铛正要动手,遂被一只粗糙的大手将她扒拉开来。
酒气熏天的男人转头看向洛玄雅,道:“一般的药物是不起作用的,你没察觉到吗?”
老者话罢,几人比洛玄雅还紧张,故不等她开口,玄宿便道:“老先生可是有解毒之法?”
老者看了看他,道:“解毒之法没有……克制之法倒是略有见地……”
说着,他划破手指,往酒葫芦里滴了几滴血滴,摇晃一番后递与洛玄雅。
“喝一大口,否则,今夜子时一过,你就要同小毒人做伴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
瞧见凤飞升点头,洛玄雅便毫不犹豫接过酒葫芦饮了一大口,遂递与夏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