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风血雨止歇,一切暂算尘埃落定。
东方既白重伤昏迷,凤飞升、凤飞羽相继离去,韩宾下落不明,八百多号人只余一百来个有幸生还……
这场征伐竟以如此惨痛的代价落幕。
洛玄雅心力交瘁,早无暇顾及其他,收拾残局不易,待等缓过神来,已是三月之后。
冷云舟盼了又盼,所念迟迟未有回应,是以逐渐心灰意冷。微风轻拂发丝,晨光氤氲洒下,两行清泪寂静,悄无声息滚落……“元安,取丹药吧,我不等了……”他说。
元安闻言焦急跪下,“丹药一旦服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还望公子三思!”
冷云舟无奈扯出一抹苦笑,“她跨不过心里那道坎,所以将我抛之脑后,亦或是……她心有所念……元安,我太笨了,争不过她的青梅竹马,更比不上以命护她的好蓝颜,我终究、抓不住她……”
话落泪崩,素来冷硬之人在此刻泣不成声,他哭的不止是无疾而终的爱恋,还有生死不见的离分……韩宾踪迹早经查实,是他一拖再拖,而今她不来更好,此一去,便可心无挂碍……
元安不住哽咽,“公子,算元安求你了,再等等吧……”
冷云舟决心已下,“等不到就不等了……这件事、我本就打算亲自去做……”
元安实在无法,便只能再次搬出他在意之人,“公子这般决绝,就不怕有朝一日洛堂主知道了悔恨终生吗?”
冷云舟深吸一口气,语气故作轻松,“那就、不让她知道……”
“公子这是何苦……”元安说得苍白无力。
冷云舟静默片刻,而后喃喃自语:“从始至终,手刃仇人都是我的唯一夙愿,是我贪恋她给的温存,所以心生动摇,而今不过是顺从宿命罢了,我有何可苦、可惧……”
“公子,元安看得出……洛堂主她心里有你……”
元安还待再劝,奈何君心如铁。
“不必说了,我心意已决……丹药拿来,再备三日吃食,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去吧……”
“……是。”
有些事,终究来不及;有些人,转身便错过。
冷云舟身着红纱,一步一步走得决绝。
药泉性烈,易筋洗髓九死一生,他亲为自己戴上镣铐,此番,不成功、便成仁。
门扉紧闭,其中动静持续了整整三日之久,在外守着的元安如临渊狱。
冷云舟痛呼之凄惨,声嘶力竭宛如身处炼狱,直叫人听得毛骨悚然,元安压根儿不敢想象冷云舟所承受的究竟是何种程度的折磨。
终于,屋内恢复寂静,元安亦随之瘫软在地。他麻木地看着太阳冉冉升起,耳边仍旧混杂着铁链的磕碰声、水花的击打声和冷云舟隐忍的痛吼声,久久不能消散……
至日暮时分,紧闭的房门缓缓打开……
冷云舟脱胎换骨,藏蓝色的斗篷衬得他略显苍白,乍眼一看仿佛什么都没有变,然,此时此刻的他却又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公子……”元安轻声唤他。
冷云舟声线暗哑低沉,“鹤岭是个好地方……隐卫听召,随我、手刃仇人!”
话音稍落,元安尚未来得及反应,冷云舟已然不见身影。
本就一直钻研阴阳诀,碍于身体原因适才无法自如,而今脱胎换骨,于他便再无束缚。
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已足够发生太多事。
东方既白苏醒,凤飞升、凤飞羽的身后事也已料理妥当,韩宾重现鹤岭一带的消息还有待查实,当务之急,她尚有一约未赴。
不知怎的,近来总是心神不宁,洛玄雅踌躇良久,终是选择了不告而别。
她快马加鞭赶到岁安堂,等待她的却只余书信一封,元岁视其如无物,也顾不得礼数周全与否。
“洛堂主日理万机,终于想起我们东家了?”
洛玄雅努力打起精神,“这段时间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所以无暇顾及,元岁,他人呢?”
元岁猛然将书信甩她脸上,“你就那么忙?忙到写封信件的时间都没有?!洛堂主,我们东家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洛玄雅忐忑地捡起掉落的信件,尽量忽略被不慎划伤的面颊。她颤抖着手打开,只粗略瞟了一眼,便瞬间坠入冰窟。
“阿洛依约,见字如晤:
弟舟不恭,致卿两难,凤凰山一遭,方悟我行径荒唐,而今过往如烟,阿姐不必顾我,只遵自己心意便罢,恕云舟情难自控,唯不见、不念可阻;阿姐亦不必来寻,若不能怜我爱我,唯有此生不复相见。
永诀勿念,云舟绝笔!”
洛玄雅脸色苍白如纸,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随即耳中嗡鸣不已,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满脸怒意的元岁,想问及他的下落却发不出声音,硬撑了整整三月有余,她终是倒下了。
元岁见状慌忙将人扶回里屋,便是又气又恨,仍不忍由她自生自灭。
虽无力挽回什么,元岁还是快马加鞭将洛玄雅寻来的消息送至鹤岭,以宽苦命人之心,奈何她有一个犟种哥哥,竟将这信件硬生生拦下了,是以,冷云舟对战韩宾无所顾忌。
“阴阳诀!你、诓我?!”
韩宾怒不可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似恶狱深渊,顷刻便能吞噬万物。
冷云舟缓缓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渍,眼中满是嗜血和疯狂,“你曾得恩于莫上行,却害他爱徒惨死、山门险些毁于一旦!韩宾…不…我该唤你闻人鹰……作为闻人豹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你竟眼睁睁看着他的女儿于火海中挣扎;我父亲敬你重你,最终尸骨无存;东方曜亲你信你,下场却是众叛亲离……闻人鹰,你忙活半生,我真想不出为何?不若你与我解解惑??”
韩宾一时心梗,只因闻人鹰这个名字太过陌生,自他逃离那个吃人的地方开始,闻人鹰便不复存在!莫上行曾救他于陌刀之下,对他有救命之恩,亦有再造之义,因着归于韩泰麾下,适才得名韩宾。
他一路至此,所求不过有三:一为武功独步天下,再不受人欺凌;二为杀尽天下伪善之人,还世间以清明;三为登临凤凰宫高位,誓将一众蝼蚁踩在脚下!今听得此问,他不禁有些愣怔,不料二十多年过去,记忆依旧如此清晰。
“好一个病秧子,你可比冷威强太多了,早知如此,我便该杀了你永绝后患!!”
韩宾恨得咬牙切齿,冷云舟不禁笑意盈盈。
“我娘早料定你们心思歹毒,故留鱼符与我保命,之所以任你严刑逼供,不过是做戏罢了,鹊华庄作践我多年,求死轻而易举,我既选择苟活,又怎会怕你?!”
韩宾旧伤未愈,撑到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你筋骨受损之重,如何练得阴阳诀?”
冷云舟出手之快,在他惊恐定格时急急收势。
“杀你、乃我此生夙愿,便是同归于尽、吾亦在所不惜!!”
话罢,冷云舟口吐鲜血,他以命透支,想是大限将至。
“阿洛……若能见你最后一面、就好了……”
元安自重围中杀出,一把扶住往前栽倒的冷云舟,“公子,你撑住,元安这就带你回去,岁岁说洛堂主来了,人就在岁安堂呢……你不能睡啊,睡着了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冷云舟意识逐渐模糊,“她来了……可、我等不到了……”
话随风散,雨水送灵。
洛玄雅于睡梦中惊醒,一声“云舟”呼应雷霆。
元岁端了汤药进来,一时有些于心不忍,便软下了声来,“你来晚了,公子已然自断退路,料是天意如此,你且宽心些,身体终归是自己的,莫要轻之贱之才好……把药喝了吧……”
见她转身要走,洛玄雅慌忙下床,“元岁,他在哪里?”
元岁无奈叹气,“东家下了死令,恕元岁不能违背……洛堂主只管放心,我哥、会照顾好他的……”
洛玄雅闻言跌坐回去,待元岁出去后便乖乖把药喝了,她原是那般怕苦之人,而今却尝不出半点儿汤药的苦涩滋味。
冷云舟消失了,任凭她动用所有影卫也找不出,从最初的慌乱无措,到如今的淡定从容,不过两年光阴。
东方既白浅笑着将煮好的茶水递给她,“两年了,还是没有消息吗?”
洛玄雅眼睫微微一颤,随即接过茶盏呡了一口,“这茶不错,口感浑厚而不失内敛……”
东方既白轻叹一口气,“小雅,若当真放不下,便去寻他吧……”
洛玄雅勉强扯出一抹苦笑,“哥,我寻不到他了……”
东方既白不忍看她如此,便只能选择成全。
“两年光阴,司影卫遍布九州各地,只余药虫谷未及,小雅,你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
“没有意义的等待只会蹉跎岁月,有什么话定要亲自问出口才好,一拖再拖,年复一年,便是有情,也终将抱憾终身。”
“我还有事,改天再陪兄长煮茶……”
见她步履匆忙,东方既白不禁面露苦涩,便是冷云舟不在,他亦没有半分机会。
曾几何时,他把她弄丢了,今时今日,她亦不幸步了后尘,当真是造化弄人。
同病相怜,他终不忍看,是以循循开导,诚望她能够得偿所愿。
洛玄雅连夜下山,拜帖、书信一封接着一封,纵使尽数石沉大海,她也不想放弃唯一希望。
如此日复一日,她抛却一切事物四处游走,将所见所闻写进信中,然后给他送去。
故地重游,山花遍野,我学着她们编花环,她们都笑我笨拙……
炎日毒辣,是以,我寻了处清净地,溪水潺潺,鸟语花香……
柳州的簪花会还是那么热闹,我去小荷村讨酒喝,杨大姐同我赌酒,她说输了要留下给她做农活……割稻子的时候,村长的小儿子给我送水喝,他们起哄打趣,小意羞得半个月不肯见我,我走之后,听说他哭了好几日……
映秀山的红梅开了,残阳映雪,红蕊芬芳;墓前的冰凌花也开了,许是凤飞升知我看他来了;哑婆婆捡回一只狸奴,名字唤作冬冬;哑婆婆做了饺子,唤我送去听天台给神仙们品尝……仙人桃结果很甜……我瞧见、枝桠上系有祈愿带,写的“愿倾此生相思意, 换卿归来共白头”……留名、阿洛,冷云舟祈……
元岁念完最近一封来信,眼泪不住夺眶而出,三年了,拜帖和信件已然装了满满一箱,上官谷主说公子是哀莫大于心死,之所以迟迟不醒,是断了念想所致。三年前留有一口气在,便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那时,是元安说的最后一句话救了他;撑到药虫谷,是上官谷主妙手回春吊住他一条小命;生死攸关之际,是遍体鳞伤的元宝衔来救命良药;再然后,是洛玄雅每月一封的书信……
只三年过去,上官竺便老了十岁不止,身体也累垮了,瞧着骨瘦嶙峋的小元宝,她不禁湿了眼眶,这孩子、恐是撑不住了。
“岁岁,叫她来试试吧,元宝一直在等他醒来,我也熬不住了……”
……
映秀山上。
洛玄雅抱着狸奴发呆,目光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自那日瞧见冷云舟留下的祈愿带开始便是这般,哑婆婆看得是心焦不已,自知力不从心,便使唤狸奴整日陪着她。
终于熬到化雪,她又满心欢喜地去给凤飞升扫墓。
“凤飞升,我又来看你了,哑婆婆酿了桃花醉,你有口福咯……”
“凤飞升,我好累啊……”
心怀有事,加之积压太久,是以,三两杯酒下肚她便“醉了”。
“凤飞升,你说、世间这般辽阔,为何只我来去匆匆呢……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缘何就我孤影自怜呢……从前我身陷泥沼,心却逍遥洒脱,而今我心困囹圄,又该如何自救……你同我说句话好不好凤飞升……”
心中苦痛无处诉,一朝决堤势难收,暖阳辉映芳草萋萋,微风徐徐轻抚,泪入苦酒,耳边宛似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许是哭累了,她将脸缓缓埋入臂弯,缓过劲儿来后,便又红着眼睛灌了几大口酒。
“凤飞升,不若、我去卖仙桃吧…嗯…卖十文一个,你说好不好……”
“风飞升,你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吗……”
“凤飞升,我、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轻语随风,泪如珠断,诉不尽思念苦楚……
凤逸揣着书信匆匆赶来,见之此情此景,便是又气又愤,想着把醉酒之人扶回去,却无辜挨了一顿拳打脚踢,任凭他怎么拖拽,这人就是死死扒拉着他哥的墓碑不肯松手,若是将她惹急了,还要拿酒壶砸人脑袋,凤逸好不头疼。
是故,他便只能守在一旁,坐等洛玄雅自己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