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时走时停,待等到达柳州之时,已是半月之后。
柳州之繁华,不同于燕州的富庶,这里的风景婉约柔和,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打从入城开始,便能深切领略到如诗如画的详静之美。
(柳州的簪花会始于七月初七,与七夕节是同一日。)
早间的簪花大会开幕作罢,夜时再会星汉银河,今日里,通天彻夜都会十分热闹。
言及簪花盛况,历年来都是令人心向神往的,这不,打从初一开始,就有不少门派应邀汇集于此。
这几日,大街小巷都是热闹纷繁。
沿街的男男女女均簪戴着各自喜欢的花朵,有簪金银玉式的,有簪木雕式的,还有直接摘下鲜花簪戴的,应有尽有。他们连带着衣裳的样式都是五彩缤纷,当然了,也有如兰花般素雅翩然的,这端看个人喜好。
簪花盛会前夕,初六日。
晌午过后,银川和玄宿打探消息回来。
两人暗戳戳打了赌,赌洛玄雅簪花与否,输的赌给对方一月银钱。
敲门声响,洛玄雅懒懒起身,她拢好散发,随意披了件外衫便下得床来,眉眼间倦怠难掩。
“进来。”她说。
两人闻声推门而入。
隔着薄纱帘幕,洛玄雅倒了盏茶水落座案旁。
静待许久,不想两人都不说话。
洛玄雅正待发问,便瞧见玄宿磨磨蹭蹭掏出一支木槿花簪,赶在银川开口回话之前献宝一般递予洛玄雅:“阿姐,入乡随俗,簪上吧。”
他有些忐忑,心脏突突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场面逐渐尴尬,银川扭头憋着笑,玄宿怂得慢慢放下了手。
“阿、阿姐若是不喜……也、也无妨的……”
不想他话音未落,洛玄雅便伸出手来接簪。
瞧见笑容戛然而止的银川,她不由摩挲着花簪,故意道:“……还不错。”
玄宿颇有些受宠若惊。
“阿姐喜欢便好。”
这下,轮到玄宿得意、银川欲哭无泪了。
许是受得节庆感染,今日洛玄雅的心情很是不错,难得表现出如此鲜活生动的一面。
饮罢杯中水,她把玩着手中花簪,轻声问银川:“打探到什么了?”
银川闻言敛了神色,即正经回答:“蛇山派,来的云绛夫人,随同弟子是毒医司徒茗和断刀手慕容春;金乌山来的是于天阳和张简优,新起之秀;丘山道来的是蒲公故交梁云汉;金阳寺的鸠智和尚带了三五个小沙弥;鹊华庄来的江平及其门下弟子,还有几位华江府的贵公子、娇小姐……咱们山上的,青堂除外,其他都混了人进来,山君把唯一的邀贴给了金堂地雁,鉴于您屡次违抗山君之召,属下担心……此次行动恐会有所掣肘。”
话尽,洛玄雅褪去散漫的神色,“蛇山派近年来英雄辈出啊,尤其云绛夫人,江湖名号响得很呢,会上一会倒是必要;梁云汉乃真侠士,能一睹真容也不虚此行;和尚就算了……重点是鹊华庄来的,借着别人的戏台子,可叫他们好好唱唱……”
“咱们山上来了人,想要隐蔽行事怕是瞒不过……”
“避开地雁不是难事,难的是避开烛照,他急功近利,心狠手辣,底下多的是疯狗野狼…你亲自盯梢,万不可轻敌大意,切勿叫他误了大事,至于别的,且随他去。”
“还有……”
“说。”
“此次紫薇阁竞拍,闻有一株‘瑞雪红莲’,所以……药虫谷也来了人。”
“瑞雪红莲?!”
“是。”
“来人是谁?”
“谷主上官竺,还有四位随同弟子,他们皆覆以轻纱遮面,看不清容相。”
“叫人远远跟着,若她有所求,可引来见我,除此之外,不必刻意接触。”
“……是。”
一应大小事物交代完毕,再虚度小半日光阴,初六日就过去了。
初七。
大清早,天微微亮,喧闹哗然开始。
沿街有人吹拉弹唱、敲锣打鼓,周边满满当当围着凑热闹的人群。
最前边儿是大红狮子领头,后边儿紧跟着一群模样俊秀的俏儿郎。他们穿着红褂子、黄褂子、蓝褂子和绿褂子,分别站成四列长排,跟着前面的大红狮子演跳“乞侬舞”。
“乞侬舞”又名“走舞”,是以左手搭肩、右手挎篮,行三步,撇左脚,再三步,撇右脚;后退一步,足顿点地;前迈五步,双手举篮划个圈儿……如此循环往复,动作刚毅利落,却又不失柔美韵味……加之柳州儿郎大多清秀俊朗,便惹得一众小娘子面红心跳,连连扯下早备好的枝花尽情抛洒,腼腆的儿郎们也乐得笑开了怀,忙高举提篮接住漫天纷落的红英。
热闹绕城一圈,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最终停落于庄严肃穆的簪花台祀前。
接下来:
焚香,祈拜。
先是由柳州州府守公李泰持词祈神,事罢,再由竞选出的花公、花婆领着大家参拜花仙娘娘,之后便到了七位小花童提篮抛撒花糖的环节,最后,州府守公敬邀贵宾上座,宣布簪花大会正式开始。
遵照流程,歌舞看罢,守公宣读本次参赛者名单,继而宣布赛事规则,直到晌午时分,簪花大会的开幕仪式才堪堪接近尾声。
之后,守公将后续一应大小事物全权交与柳门门主蒲丰负责,他则乐享清闲,只等着最后的结果出来,再行宣布簪花大会谢幕便可完事儿了。
另一边,缘来客栈。
洛玄雅出门之际,瞧见玄宿大着胆子迎面走来来,说是要给她送今日适穿的新衣。
眼前摆着的是如此娇嫩的水粉色襦裙,洛玄雅微微上扬嘴角当即抿了起来。
“玄宿,你的眼光……真是不错……万玉沙一定很喜欢!”
“咳咳……阿姐,这、掩人耳目嘛……只靠贴张面皮遮掩是万不能够的,不过,你要是换上这身,保准谁也看不出来了。”
洛玄雅闻言狐疑地看着他,她真有几分信了。
“……真的?”
玄宿一脸认真:“当然了,阿姐要是穿上这身衣服,哪怕地雁就在跟前,他也未必敢认!”
“嗯……有道理……”
只稍稍斟酌了片刻,洛玄雅便面无表情的接过衣服,随即转身进了寝卧。
玄宿压抑着激动,内心不禁狂喜:“呜呜呜……阿姐果然疼我,两个月,四份儿银钱……嘿嘿嘿嘿……银川,你又输了,哈哈哈……这下银子可都是我的了!”
果然,一如玄宿所说,当洛玄雅覆上皮面,穿着一身水粉色衣服再次出现的时候,别说地雁了,便是他们自己人都差点儿没敢认。
这不,银川当场就“激动”哭了,再看玄宿,他正一脸得意地朝银川挤眉弄眼,一股子嘚瑟劲儿,简直超欠扁。
反观洛玄雅,一脸淡漠如水,硬生生压制了水粉色的娇俏可爱……呃……其实衣服看起来和她不太搭,但又将她平日里的冷肃融合了些许,正经诠释了所谓的“反差”。
在两人热切的注目下,洛玄雅二话不说戴上帷帽,都走出好一截路了,适才扭头看向尚未反应过来的玄宿。
“呆愣着作甚?还不走??”
玄宿“啊啊”两声,遂小跑着巴巴跟在她的身后,“阿姐,我们去找飞羽吗?”
“嗯,他现在哪个赛区?”
“城西,荌草村,这会儿估计正插秧呢。”
“插秧?!这算哪门子的比赛?!”
“您一准又没听比赛规则。”
“早间太困,不小心睡着了……”
“没关系,我都记下了。”
“说来听听。”
“第一项,猎农时。共划分为八个区域,计三十二个村落,靠抓阄定点,需用最短的时间助民栽种,只要不损害他人、不破坏赛事规则,方法随意。任务完成,农户按下通关手印,并给予参赛者卡牌,即可去往下一关卡。”
“下一关卡是什么?”
“猎山,即朝凤山。拢共八项,也是抓阄定选,分别有:猎残忍凶兽、治妨农祸兽、寻救命草、抓地参、净枯木、清山道、引渡冽泉、采灵气紫芝,任务完成后,取得监关人的通关手印和卡牌,便可前往第三关卡。”
“只十日期限,能过得了这些关卡?”
“肯花钱雇人的话,还是很快的。”
“……继续。”
“第三关较前两关要简单得多,主要是:迷石谷,比射术,看谁率先射下飞禽和走兔各十只,而后拿到监关人处,即可获得簪花。
簪花三枚,一甲为金、二乙为银、三丙为铜,前三名于紫薇阁竞拍中有优先选择权,是为三人轮选,每人限选一次。若是三人中意一物,则一甲优先,二乙次之,前两位无意竞拍,机会轮至三丙,以上三位都表示无意,其他人才有竞拍的机会。”
“柳州城……李泰……是个好官呢……”
“李泰确有几分本事。”
“走吧,看飞羽插秧去。”
“嗯嗯嗯……”
……
怀揣着满满的期待,两人快速来到荌草村。
凤飞羽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般站稻田里插秧,相反,稻田里乌泱泱干活的,全是一堆实打实的庄稼人,再看凤飞羽,他只是挽高裤脚,挑着担子把稻苗给村民们撂到水田里去。
热闹没看成,两人面上尽是遗憾。
“阿姐,凤飞羽这么有钱的吗?”
“他花我的钱。”
“知道了,夜莺赚的。”
“瞧你这身扮相,和本地村民也无甚差别,去帮帮飞羽吧。”
“阿姐我错了,夜莺赚的就是阿姐的。”
“少贫嘴,去帮忙。”
“……哦。”
撵走小跟班,洛玄雅悠哉悠哉沿着村落转了一圈儿。
土胚房,卵石路,草儿绿,花儿香,柳枝儿飞,夏虫儿鸣,孩童嬉闹欢呼,偶有几次鸡飞狗跳,村里炊烟袅袅,烟火气息十足。
走着走着,遇着个老婆婆,她笑眯眯的,一脸皱纹褶子显得十分亲和。
“呦,小姑娘,你也是过来比赛的?”
洛玄雅看了看周边,意在确定老婆婆是否在同自己说话。
老婆婆笑着打趣:“莫看喽,就是跟你说话哩。”
洛玄雅有些呆,“不、不是……”
“啥子不是?”
“我不是比赛来的,只沿途看看风景。”
洛玄雅解释作罢,老婆婆便也热心为他指路。
“说到观景,隔壁村哩荷花开的可好看咯,你现在去,说不定还能赶上他们村哩村宴,讨得一壶莲花白来喝嘞。”
“这里可有村宴?”
“我们村的人穷,摆不起村宴,他们小荷村不一样嘛,他们有‘莲花白’,做的酒生意,日子好过多咯。他们哩村长是十里八乡比较有名的老酒户,每次簪花会,都要摆上一天哩长桌宴款待客人,你去嘛,好着呢。”
“多谢婆婆告知。”
“没得事、没得事……再过一两天,我们村子也要好起来喽……”
说完话,老婆婆拄着拐杖慢慢走远。
一看日头西斜,洛玄雅便也兴味盎然地朝着隔壁的小荷村走去。
果然是一村一景,与荌草村的烟火气息不同,这小荷村,连风里都夹杂着荷花的清香,赶牛归家的人热情地朝她打招呼问好,一群小屁孩儿顶着硕大的荷叶肆意奔跑,老翁老媪聚在一块慢剥莲蓬、闲话家常,好不热闹。
小荷村的夏天,不仅有烟火气息,还带着独特的宁静与祥和。
(因着小荷村的稻子已经种得差不多了,故而在此考核的,主要是帮忙摘莲蓬、酿莲子酒,再帮村民把酒窖里的藏酒送到酒庄去。)
摘莲蓬,剥莲子,挑选个头,蒸煮晾晒,这可都是体力活儿,若是村民不肯点头摁手印、发卡牌,便要卡死在这第一关了。
逛到莲池边上,趁无人注意,洛玄雅默默摘下一朵荷叶,叶面上的水珠沿边滚了一个圆圈儿,幸好她速度够快,才没叫它滴溜出去。
没办法,山上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只拿着一片荷花叶子就稀罕得不得了,连撞了人都没注意,只顾着看水珠飞出去了没有。
“大姐,走路要专心,撞了人要道歉。”
一十五六岁的少年不高兴的声音传入耳中。
洛玄雅将荷叶拢住,抬眼“……哦”了一声,正欲挪步离开,不想被人挡了去路。
“誒,你什么态度啊?道歉,道歉不会吗?”少年急了眼。
被撞到的那位尚且没他火大,还反过来劝他,“师兄,我没事,倒是这位姑娘,没伤着你吧?”
洛玄雅垂着眼睛,压着嗓音“嗯”了一声,遂往旁边一站,意欲给他们让路。
“云舟,你就是性子太好了,怎么看怎么好欺负。”
“师兄,村里今日摆长桌宴,再不走就赶不上啦。”
“是哦……大姐,注意看路啊,这次就原谅你啦……”
两人前脚刚走,洛玄雅当即转身,连手里的荷花叶子都顾不上了。
就不该来这里,她想。
两人擦肩而过,浓郁的荷香掩盖了浅淡的梅香,但是,他闻到了。
冷云舟蓦然回首,哪里还有什么大姐!他往前追了几步,急切地寻找那抹水粉色的身影,可是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
叶青自己吧嗒吧嗒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发觉身边的人一直没有回应,他着急回头,好在人未走远,他回跑几步追了过去。
“云舟,你怎么也不喊我,找什么呢?”
“师兄,刚才那位姑娘……不见了……”
“你找她作甚,她撞了你,不道歉就算了,还不正眼看人,要不是你宽厚,我高低得数落她两句。”
“许是我认错人了……师兄,我们回去吧……”
“哦……云舟,你这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你是真的没事儿吗?”
“师兄放心,我没事的,走吧。”
“没事就好,走,吃饭去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