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冷云舟转醒。
头顶是熟悉的素色天青罗帐,眼前是熟悉的上官谷主,旁边是熟悉的胡先生和小木瓜……
身体好似轻盈起来,也没有那么痛了。
上官竺红着眼睛,怜惜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好孩子,苦了你了。”
冷云舟慢慢缓过神来,“谷主,我不疼了……阿姐回来了,她怎么样?还好么?”
上官竺闻言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她没事,现在隔间休息。”
忽然想起什么,冷云舟略有些着急,“谷主,我想见阿姐……”
他欲挣扎起身,又被上官竺轻摁回去,“不着急,当下你身子正弱,待攒足了力气再去。”
她越是如此,冷云舟越是不安,“我、我有力气的……”
连着三天没怎么休息的上官竺实在头疼,语气便也严肃了些,“听话,别让你阿姐担心。”
上官竺愈是不让,冷云舟心里的不安便愈发强烈,“谷主,我一定要见到阿姐,就看一眼,看了就回来,我会听话的。”
见他执着至此,上官竺委实无法,只能由着他去,“好,让你见…不过啊、咱们先把药吃了…男子汉大丈夫可不兴掉眼泪,放心啊,她好着呢,无有性命之忧。”
冷云舟闻言安心了些许。
“谢谢谷主……”
“傻孩子,去吧。”
话罢,上官竺喊来木瓜搀扶,眼看两人走得远了,她才不禁莞尔,这孩子可擅揣摩人心呐,如是想着,她心念一转,便也有了计较。
冷云舟不知道,只这短短三个来月的时间,自己缘何就能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依赖。或许是因为她如神祇降临,拉他出绝地深渊;或许是因为她笨拙的温柔和眼底的怜惜,带给他眷恋的温暖;或许是因为那枚陈旧的鱼符,让他卸下了心底的防备与芥蒂;亦或许是她不辞辛劳,以身犯险为他求药……他安安静静地看着昏睡不醒的洛玄雅……想来这天底下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只因昔日一份小小的暖意,便回以此报,是有点傻,但弥足珍贵。
这一觉,洛玄雅睡了整整十日。
早间一经醒来,只觉浑身酸软无力。
看了一眼周遭环境,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连动动手指头都费劲儿。
喉咙干涩得发疼,恐惧和煎熬一点一点蔓延至心间,是麻木无觉、是动弹不得、是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久违的感知,既熟悉又陌生……
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驱散了些许阴霾,洛玄雅几度恍惚,轻轻眨了眨眼,记忆连成片段呈现在脑海中,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咯吱。
冷云舟推门进来。
洛玄雅转头,见他逆着光走来,心里紧悬着的线适才松了。
“云舟醒了,可有不适?”
她嗓音沙哑得厉害,冷云舟错愕之余连忙放下药碗,急急倒了杯水紧张递到她跟前。
“阿姐,我先扶你起来。”
洛玄雅看着他,轻应了声“……好”。
“阿姐,喝水。”
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他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洛玄雅润嗓作罢,不由看了一眼他隐隐发红的眼睛,“云舟,别担心,我没事。”
冷云舟转身抹却眼泪,又去端了药来。
“阿姐,喝药。”
“……嗯。”
非必要时,两人都默契地不言语。
眼看药碗见了底,冷云舟适时给她塞了颗果脯,“良药苦口,阿姐,吃颗甜梅缓缓。”
洛玄雅依言张嘴,三两下嚼咽入腹。
冷云舟见状忙给她端了水来。
洛玄雅自觉接过水碗,眼看他缓和下来,适才重新开口:“云舟,你可是好些了?”
冷云舟默了默,低着头答她:“上官谷主说,待清净了余毒便能好了。”
洛玄雅闻言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
“如此便好。我、睡了多久?”
“十日整。”
“……云舟。”
“嗯?”
“你觉得、药虫谷怎么样?”
“挺好的,阿姐何出此问?”
“云舟喜欢这里吗?”
这话一经问出,冷云舟顿觉心底发慌,“阿姐何意?这是要撇下云舟了吗?”
洛玄雅不知他竟如此敏感,便只能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云舟,经过这段时间,你应该能感觉到,药虫谷不理江湖纷争,是个避世的好地方,若能常居此处,足以稳度余生,你跟着我,会有数不尽的麻烦和危险……”
不等她说完,冷云舟便道:“我不怕……”
“云舟,你不知道……”
洛玄雅还欲劝说,不想冷云舟根本不给她机会,“阿姐,我不怕,我想跟着你,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看着他那晶莹剔透的泪珠,洛玄雅到底还是心软了,一口长气叹罢,她终是应了“……好”。
此后,两人又将养了五六日。
是时候离开了。
洛玄雅向谷主辞别。
“谷主大恩,晚辈没齿难忘,此来叨扰数日,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他日若有用得到洛某的地方,上官谷主只管开口,乌衣巷、玄冥堂,永远敬您为座上宾。”
“咳咳……洛姑娘,老身当下便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否成全?”
“谷主只管言说,凡在晚辈力所能及之内,必当万死不辞。”
“嗐,没那么严重,就是姑娘的阿弟……”
“关乎云舟?谷主不妨直说。”
“呃,那老身可就直言不讳了。”
“谷主请讲。”
“云舟他本是练武的好苗子,可惜幼时坏了筋骨,不过……他在武学方面还是极具天赋的,不论是心智、韧劲儿,亦或是耐力,都非常人能及……老身创有‘飞针’奇术,可救人,亦可杀人。损坏的筋骨不可能恢复到完好如初,此术于他而言正合适,不知姑娘可否割爱,叫他喊某一声师父。”
“毁坏的筋骨既无法恢复如初,又如何习练‘飞针’奇术?”
“姑娘有所不知,习练‘飞针’之术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度,还需极高的领悟力,我观此子聪慧非常,虽历疾苦却能保持初心不变,可见其过人之处……再者,姑娘身处江湖,淋的是腥风血雨,沾的是恩怨情仇,叫他跟着你,反倒是累赘,相反,他若留在这里,老身可保他余生无忧。”
“……他不是累赘。”
上官竺笑意敛去,不确定道:“……什么?”
洛玄雅言语坚定,再一次声明:“云舟是我阿弟,他不是累赘。”
上官竺闻言当即换了套话术,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姑娘的疼惜之心老身自是知晓的,可老身只就事论是,他不会武功,你护得了他一时,却护不了一世,更何况……姑娘死生难料,自身都难以周全,且别提护他无虞了……”
洛玄雅闻言默然,一时间五味杂陈。
“谷主所说不无道理,可他是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有我命在一日,便护他一日无虞,若是哪天我死了,便也带了他去,不论死活,我都会护着他。”
“唉……姑娘想过没有,他的身子本就不好,唯有仔细将养,方有长命的可能,跟着你,别说将养了,怕是连安稳都谈不上吧?”
“谷主此言何意?”
“他曾经受过的那些苦难,都足以要了他的性命,能撑到现在已是难得,现下,若不仔细调养,多则十数年,少则五六年……洛姑娘,此子命贱,奈何身娇肉贵,他、再经不住损耗了……”
“若他留在谷中,身子能养好吗?”
“老身与你保证,三年之内,必让他恢复至与常人无异。”
“既是这样,还请谷主稍待……且允我与云舟说清缘由,再给谷主答复。”
“如此甚好。”
……
此番谈话,洛玄雅踌躇许久,最终,她还是推开了冷云舟虚掩着的房门。
走得近了,她瞧见冷云舟抱着早早收拾好的包袱已然红了眼睛。
洛玄雅默默坐到他旁边,问:“云舟?这是怎么了?”
冷云舟吸了吸鼻子,红着眸子看她:“阿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云舟切莫妄自菲薄。”
“可我什么都不会,同废人无异……”
“云舟听着,你是什么样人,或是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都由你自己说了算!至于闲言碎语,你亦不必理会,等你变得强大,就不会轻易为其所扰!”
“阿姐,我听你的话……我、我……”
“云舟可是有话要同阿姐说来?”
“嗯……阿姐,上官谷主曾与我说,她欲传‘飞针’之术于我……我、我想……我想留在谷中习练,可我又不想离开阿姐……”
“习练‘飞针’之术于你有益,再者,得一技傍身,将来便没人能委屈了你,这是好事。”
“可、可是……”
“世事难择无两全,云舟,有舍才有得,明白吗?”
“阿姐,我知道的,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阿姐,我想……待我学成之时,你来接我好不好?”
洛玄雅闻言心间莫名发堵,这缘是自己所求,不想如今这般怅然若失。
“……好。”
洛玄雅定定看着他的发顶。
冷云舟言语间倒比之前松快许多。
“我会给阿姐写信,阿姐要记得回。”
“好。”
“阿姐,我会认真同师父学本事,然后尽快与你相见,你等我。”
“……嗯。”
如此两厢情愿,该是再好不过了。
只不知为何,直到依依惜别时,洛玄雅心里都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什么。
她转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泪眼朦胧的冷云舟,正欲打马开路,便见冷云舟跑上前来,他扯拽着她的衣角,红着眸子仰头看她:“阿姐,我们说好了的,你不许忘了。”
洛玄雅俯身轻拍了拍紧抓着自己衣角的胫骨分明的手,又揉了一把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狼崽子,“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家伙。”
“……好。”
“云舟,回去吧,起风了。”
话罢,洛玄雅夹紧马腹,打马闯入风中。
“阿姐……等我……”
冷云舟追了几步,直至瞧不见她的身影。
一别经年,两人再见,已是三年之后。
洛玄雅回到乌衣巷后,在烟波江上来回漂了整整三年之久,鹊华庄也依照计划入了局中。
言及烟波江,其热闹还得从鹊华庄入局说起。
听闻“阴阳鱼”遗失的消息一经放出,看似平静的江湖便瞬间活络起来,尤其鹊华庄,年节都赶不上的热闹程度。
只是江邑反应也快,几乎是传言一出,他就将找寻冷云舟的事情放到了明面儿上,可洛玄雅怎会让他如意。
就在众人都急吼吼地调头寻找失踪的冷云舟时,又有流言传出,说:冷威夫妇原是死在鹊华庄庄主手上,因结就在“阴阳鱼”。
于是乎,鹊华庄就又热闹了起来。
这热闹,一直持续到了柳门簪花大会前夕。
今时今日,局已布成,只待鱼儿入网。
此次簪花大会,正好可作导火索。
彼时,洛玄雅摩挲着簪花拜贴,恹恹地看了一眼在坐之人,问:“可都准备好了?”
“禀堂主,半月前,梁彪已带了人动身前往柳州,现下该是到了;飞云落后几日,今晨刚来的信,他已拿到紫薇阁的邀贴。”
“鹊华庄什么动静?”
“李端的手已然伸到乌衣巷,刀盘口怕是保不住了。”
“人已撤出,且随他们去。”
“是。”
“石信……”
“堂主。”
“我们走后,所有人回归静默,无令不得出,若遇急事,可去锦瑟技坊寻夜莺。”
“是。”
“银川,收拾东西,走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