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敌号角相待。
披麻戴孝相候。
徐海冷冷看着城头上那躬身的老者。
“徐朗吾兄!”
“徐海吾侄!”
“吾兄大丧,左玉昆肝肠寸断。”
“今吾披麻戴孝,恭迎吾兄归来!”
城楼之上,左玉昆长躬不起,口中高呼,声如啼血。
城头上,白幡招展,显得一片肃恭。
洞开的城门内,一片片百姓列在大道旁躬身下跪。
姬子舒转首看向徐海。
左玉昆的此番作为,大有深意。
若真是这般情真意切,早该率大军出城百里相迎。
如果不是真心,为何又这般阵仗?
他居心何在?
不远处,袁秋雨眉头皱起。
“这个左玉昆,真是小人。”
听到她的话,李伯点头道:“他这般立在城头恭迎,是以恭为拒,手段,高明。”
“就看徐海如何抉择。”袁秋雨神色复杂的看向端坐在车架上的徐海。
不只是她,城头之上,城中百姓,城外隐约身影,都将目光投在徐海身上。
徐海双目之中,一道剑光流转。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这就是人心吗……”
他轻轻低语。
“什么?”徐海的声音太低,姬子舒完全没有听清。
“你希望我进城吗?”徐海忽然开口。
进城?
姬子舒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他不知道,徐海为何会这样问自己。
“便如抚威城中,希望我接下大印一样?”
徐海声音之中,透着淡漠。
姬子舒浑身一震!
不知为何,他心中一阵酸楚。
“徐海哥,当初,我的确希望你能接印。”
“现在,我也希望你能进城。”
他看着徐海的背影,紧紧握住手中的河图。
“国仇家恨,我怎么能忘?”
国仇家恨。
能替他报仇的,只有徐海。
只要徐海振臂一呼,十万黑甲景从,再收了这望北城中的财富,那席卷大楚之势就成了。
可是……
“徐海哥,父王,大将军,他们都希望我们好好活着。”
松开剑柄,姬子舒轻轻抬头,看向天际的流云。
好好活着。
徐海的双目之中,那飞扬的剑光似乎要冲出双眸。
身侧的姬子舒,前方那十匹龙驹,都感受到一道冰寒之气蔓延。
这寒意太盛,让姬子舒不觉打了一个寒颤。
寒意来的快,去的也快。
等姬子舒去看徐海时候,他身上已经寒意全消。
“走吧。”
轻轻抬手,龙驹转头,不入城门,车架绕城而走。
远处,袁秋雨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
她身旁的李伯面上神情也多了一丝郑重。
“小姐,这徐海之心性,似乎比我们想的还要坚毅沉稳。”
城头上,手持白幡,立在左玉昆身侧的军卒低声道:“父亲,那徐海果然没有入城。”
躬身的左玉昆抬起身,见车架转向,轻舒一口气。
“徐海贤侄,我左玉昆死不足惜,奈何西北三营十万大军已经集结,今日你入城,明日就是望北城全城十万百姓惨遭屠戮之时!”
“江湖追杀令的赏金已经提到二十万两黄金,蛟龙榜高手曹参已经到了西北境。”
左玉昆站在城头高呼,直到徐海的车架消失在眼前,方才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以号角提醒他,我望北城视他为敌。”
“又披麻戴孝相迎,成全我这兄弟情谊。”
“他若进城,城中但有一人因他亡故,这罪孽,都是他承担。”
“他不进城,我也算没有违背尚国柱大人的命令。”
左玉昆颇有些得意的看着远处,轻声开口。
“父亲说的是,今日之举,任何人都无法指摘你所作所为。”
他身侧军卒恭敬抱拳,满脸钦佩道:“不让徐海进城,是为保全满城百姓,是大义,披麻相迎是私情,是为顾全与大将军的兄弟之情。”
“最后告诉他前方危局,更是让他明白,父亲能在此相迎,已经是情谊深厚。”
说到这,他再次躬身:“父亲手段,孩儿实在佩服。”
左玉昆眼中全是得意之色,伸手拍拍军卒手臂:“林儿你看,这就是处世之道,大将军一世横行,十万黑甲无敌,可结果如何?”
“白幡都撤了,撤了,我得回去喝杯酒压惊,徐海可是麒麟榜第十二,真要进城,望北城没人能拦得住……”
“可惜了,他也算是生不逢时,不然,二十年后,当成一方巨擘,可惜啊……”
……
马车绕过望北城,顺着崎岖山道前行。
这一绕,起码要多走一日的路。
车架上,姬子舒看向身前默然不语的徐海。
“徐海哥,左玉昆说的话,应该是真的……”
西北三大营集结,调国之重器,只为围捕一人。
这样的事情,尚国柱谢道琛干的出来。
至于将赏金增加到二十万两黄金,对富可敌国的丞相王长安来说,算不得什么。
可是,这一切都落在身前静坐的徐海身上,就是他不可承受之重。
“嗯。”徐海轻哼一声回应。
又是沉默。
“徐海哥,前路艰险,若是……”
姬子舒知道,有时候,放弃比坚持更难。
就是他,也不知如何开口。
“等什么时候你心中有剑,便不会有今日之忧。”
徐海的回答,依然那么孤傲。
仿佛,他的世界,只有剑。
姬子舒低下头,握住手中剑。
心中有剑吗?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到。
“我越来越觉得,徐海在剑道上的修为,怕是很不简单。”远处,袁秋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真没想到,原本不过一时兴起,现在却仿佛发现了宝藏。
徐海身上展现的气质,完全就是个一心唯剑的真正剑修。
“我也没想到,他能在城下转头。”李伯也是颇为感慨的开口。
“只是这般,要么,是他心性已经强大到极点。”
“否则的话,怕是要成为他最大的破绽啊……”
袁秋雨点点头,看向四周山林中靠近了许多的身影。
不进望北城,心中有顾虑,不能做到铁血杀伐,今日之后,将有无数人抓住这一点来设计陷阱。
前路凶险,成倍增加。
……
百里之外,一座整密的军营将大道整个占住。
一支传信的飞鸽被一只手抓住,然后取下绑在飞鸽腿上的竹筒,拿出其中的纸条。
身穿铁甲的四旬武将拈开字条,脸上露出一丝冷意。
“徐海没进望北城?”
“不能做到杀伐果断,他想走到京城,除非真有横扫一切的实力。”
“今日他若是直接驱马进城,左玉昆敢有半句怨言,直接将之斩杀祭旗,本将还会高看他一眼,夸赞其有乃父之风,虎父无犬子。”
“可他却转头不入望北城,呵呵,凭此妇人之仁,还想扶棺入京?笑话!”
“既无此本事,那就将项上人头,送给本将当做晋升阶梯吧。”
“擂鼓。”
“聚将!”
“咚——”
“咚——”
“咚——”
鼓声如雷,尘烟四起。
一道道军阵缓缓集结。
十里之外的山林,伏在草丛中的几人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白发独眼大汉。
“六哥,武威营这三万大军跟大将军的黑甲相比是差远了。”
“可这也不是咱黄牛寨一千兄弟能对付的啊……”
一个身穿麻布短衫,面容干瘦的三旬汉子低声开口。
其他几人虽没有说话,脸上神情,已经表明心思。
“鲁大头,你跟着我张老六多久了?”张老六看向说话的三旬汉子。
“六哥,从你到西北境,我就跟着你了,那时候我还没马腿高呢。”三旬汉子将嘴里叼着的草茎吐出,颇为感慨的说道。
听到他话,其他几个人,都低声嘿笑起来。
这些黄山寨的马匪,谁不是六哥收留的孤儿?
“大头,我老了。”张老六一句话,让众人都是变色。
“六哥——”鲁大头的话被张老六抬手止住。
“当年,徐朗灭了我的寨子,射瞎我一只眼,还将我赶出北境。”
张老六的独眼中,闪烁晶亮。
“可我不恨他。”
“出北境时候,徐朗摆了一场酒。”
“邀请我们所有被赶出北境的匪。”
“他说,如果不是道不同,他能跟我们这些刀口上舔血的汉子成为朋友。”
“他说,盗亦有道,他在北境一日,就不准北境有匪。”
“他希望我们离开北境,能活个人样。”
张老六目光扫过草丛中的众人,脸上肌肉扯动。
“你们说,我张老六,有没有做到,活成个人样?”
鲁大头一跳爬起来:“六哥,西北境中,谁不知道咱黄山寨守大义,重朋友?黄山寨六哥之名,就是西北道上的金字招牌。”
“对,咱黄山寨劫富济贫,西北境百姓敬六哥,比对那些官老爷还要敬重。”
“六哥,西北境,道上朋友,谁不对你六哥竖大拇指?”
几人从草丛中站起,都是满脸敬佩的看着张老六。
“呵呵,三十年了。”张老六脸上露出笑意:“我要去见大将军一面,告诉他,我张老六,做到了。”
见鲁大头等人还想再劝,张老六伸手指向鲁大头:“大头,祭拜完大将军,我就将黄山寨交给你。”
“我这最后一个心愿,你们不会不答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