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辞将相,砸皇陵
先皇遗旨没提到我爹,他气儿挺不顺的。让我去守三年皇陵,他气儿更不顺了。
新皇帝脑子也还算聪明,但嘴是真的笨啊!知道来求我爹辅佐,但该死不死的提到他爹遗旨。我爹没给好脸色,硬要退休:“老臣年迈愚钝,请君上放过老臣吧!”
梁叔珩在将军府住了三天,拜我爹为武安君,尊为仲父。他爹临死前那三年替他把前路荆棘都拔光了,独独留下棵参天大树。这是要他选择,或倚重,或……诛杀。
他哪有这胆子?于是巴巴地舔脸住在将军府软磨硬泡。奈何他不知道,我爹和先皇置气,死活不愿意辅佐他。
但我爹也没为难他,主动交出了兵符和相印,还贴心举荐了相应人选。
人呐,在哪里都不缺八卦。皇陵也一样。
我原先一直以为宫里没有宫斗的戏码是因为梁思启虚。没想到他人缘还不错,大多数妃子都没有改嫁,打算一辈子守陵。问起来,大家对先皇的印象还都挺好的。
比如阳妃和月美人是一对,先皇没有挑明,反而让她们住到了一处院子。平常除了例行雨露均沾,几乎从不去打扰她们。比如文昭仪爱弹弹琵琶唱唱小曲儿,先皇对音律一窍不通,还是十分认真地听,困得眼皮子打架也硬撑着不睡觉。比如王皇后爱种花,不爱管家,他就废了她的后,让她专心种花。
梁思启不仅长脑子,而且长了好几个脑子。不然怎么能在一众妃嫔中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大家都满意?他唯一偏爱些的,也不过是王皇后。他唤她“娟娟”。
娟娟是御史的女儿。挺奇怪的吧,御史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生出一个七窍当中好像少一窍的女儿?
“索索,思启哥哥老说我笨,花都种不明白,我真的有那么笨嘛?”
我有点好笑,这么大个人了,梁思启都入土为安了,他的正牌老婆怎么还跟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一样!我点点她额头,“你啊,是缺心眼儿。”
大概梁思启这一辈子唯一一件不够周全的事情,就是娶了我。我爹一直很生气。这三年尤甚。这些日子,他甚至想把皇陵砸了。因为三年期满,我没出皇陵。
我已经老了。大概是因为做过药引子的缘故,我老得很快。看到溪水中倒影,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唉,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他已经在皇陵外站了两天半了,拄着一把大锤子。之前他放话:我三日不出,他就把这里砸了。大家都很慌,毕竟不想失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养老圣地。我只好去门口见他。
“我来了。你有什么事情?”我的话透着冷漠,隔着石壁,更显得凉薄。
他声音有些哑,他说,“我接你回家。”我摇摇头。很久,才想起他看不到。
“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回吧。”
他不依不饶,“索索,我娶你,好不好?”
我叹口气,“我已经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了。”
我躲在石壁后,不敢出来。很久,很久,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这样也好,人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白驹过隙,不过尔尔。
正当我对着娟娟浇水浇死的杜鹃花伤春悲秋的时候,轰隆隆大地震颤。他把皇陵砸了。三日,他真的说到做到,把皇陵砸了。梁叔珩慌得不行,亲自跑来皇陵求我。奈何嘴笨,语无伦次,未果。于是就近拿了侍卫的刀斩断一截龙袍,让贴身的公公呈上笔墨和……玉玺。
我笑:“这是让我开条件?”
梁叔珩点头。
“只要我出皇陵,什么条件都行?”
梁叔珩拼命点头。
他一脸诚意,我忽然想捉弄他一下,看看他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那,我要吃人肉。”
梁叔珩面色一僵。
我笑,得寸进尺:“你的。”
梁叔珩拿刀在臂上反复比量,终于痛下决心,眼睛一闭。
“不必了!”
我叹口气,对上梁叔珩无辜的眼神。
“先皇给你留了密旨。无论我和楚天离做了什么事情,都不能降罪,是不是?”
“先皇待我不薄,我不为难你了。”
我走出来,看我爹正挥锤子呢,一队御林军站在那儿看着,谁也不敢阻止。
“别砸了,我来了。”
他听见我的声音,缓缓放下锤子,看向我。
“我老了,不好看了。”
“你看看我的样子,你还愿意娶我吗?”
他看了很久很久,十分认真:“愿意的。”
我看着被他砸裂的皇陵一角,轻声道:“别砸了,他认错了。”
“他叫我求求你,别恨他了。”
楚天离摇摇头:“我不恨他。”
“比起你城门楼上倾国倾城的模样,我更爱你现在饱受风霜的容颜。”
哟,多当了十几年丞相就是不一样。嘴更甜了。
我的嫁衣是月美人缝的。阳妃有些吃醋,跟月美人置气好几天,“你都没有给我缝过衣服!”月美人轻笑,“这么大人了,怎么跟一个小丫头吃醋?”
“我是把索索当女儿的呀!”
“咱们的女儿出嫁,你拿不出什么像样子的嫁妆,还不许我缝个嫁衣了?”
阳妃被洗脑了,拿出自己娘家陪嫁进宫里的玉如意,给我当嫁妆。
文昭仪把琵琶送我了。我说:“你不弹了?”
她说,“愿意听的人都不在了。”
“我反正是要烂在这里的,但‘绿尾’是个好姑娘,你帮我寻个主吧,别让她蒙尘。”
我十分郑重的应下来,表示一定给她的女儿寻个良人。
娟娟抱着一盆杜鹃有点舍不得。这是她这一辈子所有养的花中唯一活过半年的。我也知道她舍不得,“你不用割爱,我不缺嫁妆。”
娟娟叹口气:“你就收留她吧,她好不容易活到这么大,我怕再把她养死了。”
我抿抿唇,也是。“那我帮你养着,争取让她活得比我久,好不好?”
娟娟开始掉眼泪珠子。“思启哥哥不在了,现在你也不在了。以后没有人教我养花了。”
我取笑她:“多大人了,还哭哭啼啼的。”
“要不你跟我走?”
“虽然先皇有旨不让你走,但我有特权。真的,不骗你。”
娟娟摇头,“还是不了。思启哥哥不是不让我走,是知道我没地方去,就算有地方去,我什么都不会还是活不下去。所以用一道圣旨让别人谁也无法把我赶出皇陵。”
“我就在这里陪着思启哥哥吧。”
“他其实挺孤单的。自从跟将军闹掰了,连个能放肆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我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但好歹是真心愿意听。”
人各有志,我没有强求。
7.尾声
我的嫁妆是梁叔珩置办的,格外丰厚。他说这是他爹欠我的。
我暗暗摇头,有什么用呢?我都老了。其实我也可以不守皇陵的。那天于公公给我送来的密旨很短,左右不过是道歉耽误了我这么多年。
先皇说我要是实在恨他,不愿意守皇陵可以公布密旨,让他儿子给我准备嫁妆风风光光地嫁就好。反正我爹有权有兵,谁也不敢说什么。要是也没有那么恨他,愿意守陵的话,拜托我照顾下娟娟,教教她种花。
红烛相照,喝了交杯酒,我的新婚丈夫轻轻掀我的盖头,我一急,抓住他的手。
“不愿见我?还在怪我?”他声音里有些歉意悔意,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我垂眸,难过,想哭。结果真的哭出来了,声音带着哭腔:“唉,索索现在是丑八怪了。怎么办呀?”
“不想让你看到我丑八怪的样子。”
他手上使了力气,掀开盖头,粗糙的大掌给我擦眼泪,擦得我脸疼。快要擦掉皮那种。我抓住他的手,不敢哭了。他说:“索索不是丑八怪。”
“索索,是水中的云,天上的月,塞上的风,庭前的雪。”
切,夸人好看的话是一点创新都没有。前前后后就那么几句。
昨夜下了今冬第一场雪。我把娟娟的花搬进屋里,生怕给她冻死。娟娟这一辈子,就养活了这一盆花。将军府唯一的花。
我老了,尤其冬天,老得格外迅速。我看着铜镜里那个人,像个缩水的小老太太。岁月的痕迹多狰狞啊,爬上我的脸一点都不费力气。就像冬天,来得多么猛烈!
庭前的雪,层层堆在树上,满园的松,一夜白头。
桃桃跟我讲,“水中云,天上月,塞上风,庭前雪”本是将军写的。为了抵消那薄命祸水的谶语,暗地里传了这句童谣让都城的孩子唱。
我问他这件事,他说,水中云,天上月,塞上风,庭前雪,都是他一生当中见过的感受过的,最美的风景。
呵,狗男人,花言巧语。
大概是年轻时候被人做药引的缘故,我的身体格外怕冷。明明一屋的汤婆子,我还是病倒了。他还挺担心的,天天守着我,逼我吃药。
狗男人,明明年纪比我大,凭什么看起来比我年轻?还天天守着我,我看着嫉妒死了!我心里不平衡,跟他置气,不肯吃药。
他叹口气,轻声道:“昨天的药你不吃就罢了,今天的必须吃。”
我不听话,他硬要喂我,撕扯两下我打掉了勺子,又狠狠打了两下他的手臂。
“我说了我不吃!我这辈子最讨厌吃药了!”
“我小时候吃了十二年的药,我几乎吃腻了这世上所有的药,我会吐的!”
他眉头都没皱过一下,但是胳膊渗出了血迹。虽说穿着藏蓝色的袍子,但我太熟悉血腥味了。“你怎么受伤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换了勺子,端起碗,只笑着说,“今天的药,我保证你没吃过。试试看?”
他是为了这药都受了伤的么?那我不吃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妥协了。
只一口,我就吐了出来,愤怒地打翻药碗。
“楚天离,你涨胆子了?”这碗药的配方,我太熟悉了。
他没说什么,也没生气。只是蹲下去收拾了下,回头温声道:“没事儿,我再去做一碗。”
“你看见过我吃人肉的,那不是假的。我吃不出这味道吗?”
“你再做一碗也没用的。你不是药引子,我是。”
药碗掉在地上,四分五裂。他背对着我,似乎有点茫然,“那怎么办?”
“你过来。”他不动弹。我软了语气,“我不生气了,你过来扶我一下。”
他只好回来,我伸手摸摸他的脸,笑他:“哭什么,这不还没死呢吗?”
“你抱抱我,我冷。”我是真的冷啊,感觉身体正在结冰。
他很听话,把我抱进怀里,眼泪珠子一颗颗掉到我头发上。真无语。
“你要拿眼泪给我洗头啊?”
他不说话。我有点困了,我说,“你再夸我一次吧,就那几句。”
“我爱听。”
他抱着我,声音有点哽咽。
“索索,是水中的云,天上的月,塞上的风,庭前的雪。”
我好像真的感觉到自己是云,是月,是风,是雪。轻飘飘的。
天这么大啊,地这么广,白茫茫一片。我听见他唤我:索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