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得好看,别人一看见就走不动道儿那种好看。
不是吹,真的。
很多人想娶我,可是我想嫁给我爹,后爹。
我爹开始不肯。
可是后来等他肯的时候,我已经嫁给他发小了。
1.石狮子,眼珠子
我知道我生得好看,是在几个月前的元宵夜。
那夜元宵灯会都城失火,我在城门楼上被风吹掉了面纱,他们都看傻了。第二天,都城的文人传我是“水中云,天上月,塞上风,庭前雪”。听说城东的吕秀才见了我的容貌三天三夜痴呆傻笑,张口只会说我的名字:索索。
后来的日子里,求亲的人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最惊悚的莫过于胡尚书,新官上任就来求亲,把皇帝御赐的宅子地契都送过来了。
我嫌他们丑,不愿意,我爹一个个的都给打出去了。
他们求而不得,就咒我早死。说什么:“女子容貌过妖,若非薄命,定是祸水。”
尤其是那个胡尚书。长得丑就算了,还想吃天鹅肉。吃不着还恼羞成怒!
我爹不乐意,一剑劈碎了皇帝老儿阶下的石狮子。
这都是桃桃跟我讲的。
桃桃是我的丫头里最机灵的那个。
将军府总共四个丫头,都金贵得很,是我爹专门买来伺候我的。我前些年一个人惯了,不大需要服侍,所以她们都闲得要命,天天去打听八卦讲给我听。
我一向不爱出门,天天在家吃瓜,没想到这瓜吃着吃着吃到了我自己身上。就出了一回门啊!这些天,满城风雨,全是我的八卦。
唔,还有我爹的。
听说那天我爹一身盔甲,手持重剑,在皇帝老儿面前发火儿:“我的女儿我自会护她长安。想来以我楚天离手中的剑,断不至于让她薄命。”
殿前一群老头儿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我爹目光冷冷扫过众人,一剑划过胡尚书的双眼,剜出两颗眼珠子。
“男人色心,反怪女子貌美,好一个祸水论!”
“今日我把胡瑾年的眼珠子放这儿了,我的女儿红颜天赐,谁若是起了歹心,莫怪我手中的剑不客气!”
龙椅上的皇帝老儿方熄灭了纳我为妃的念头,后背一身冷汗,僵硬地安抚我爹。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
我爹收了剑,隆隆走了几步,跪在殿下,全礼。
“君上恕罪!”
皇帝老儿并不老,是个白面玉冠的弱男子,看我爹跪下暗暗舒了口气抬手虚扶,声音温润:“将军甲胄在身,不必多礼。”
我爹应命轰然起身拱手:“谢君上!”
这个皇帝虽然身体不大好,却还算长脑子,走下殿拉起我爹的手温温柔柔地说话,却让众臣听了个清清楚楚。
“将军莫扰,红颜祸水之论,无非是有心之人散布谣言,待谣言成势便以江山社稷要挟。不杀索索,我便是罔顾江山社稷的昏君;杀了索索,你我君臣从此离心。”
“自古庙堂不乏诛心之论,我梁思启不看在眼里。为君者但求不负黎民百姓,思启五岁登基,十七亲政,在位二十一年问心无愧,何惧昏君骂名?”
我那个直肠子的暴躁爹感动得一塌糊涂,连呼:“君上圣明!”
呸!圣明个屁!狗皇帝真会给自己戴高帽。一肚子花花肠子,我才不信他。他若真的治国严明,我怎么会被人当成药引子吃了十二年?
没错,药引子。就是每日从我身上割下一片肉入药,又拿各种名贵药材给我补气血吊着我的命。
想来那日元宵灯会见过我容貌的不过数十人,却人人痴傻,以为此女只应天上有,何其有幸赐容颜?呵呵笑死!他们若见过我疤痕狼藉的躯体还会觉得我美么?
他们若知道我吃人肉的,还会觉得我是神仙么?
话说自从来了将军府,或者说回到了将军府,我就再也没吃过人肉了。倒不是因为不爱吃了,而是我那个便宜爹可紧张着我呢!就算长脑子的皇帝来了将军府,我那不长脑子的爹也不许他见我的。
狗皇帝来将军府不过又重复申明了自己不会被谣言要挟蛊惑,君臣肝胆相照之类的话,我那个爹跪了又跪,磕了又磕,感动得无以言表,只夸狗皇帝圣明。
狗皇帝一扇子敲在我爹肩上,连个头皮屑都没震起来。
“我圣不圣明你不知道?小时候天天教训我要有上位者的风范,跟我讲为君之道,叫我做个好皇帝。可自从我亲政这些年,放屁你都说是香的!”
我爹一愣,低头道:“末将愚昧,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还是该当的。”
“你!”狗皇帝气笑了,“罢了,罢了,索索呢?”
我爹顿时严肃起来,“小女身体不适,君上恕罪。”
“你啊!真是块儿木头!”狗皇帝笑骂一句,“堂堂大将军金屋藏娇,自己不娶,还不许别人看。小气!”
我爹有点生气,加重语气强调:“她是我的女儿!”
见我爹面色不善,狗皇帝也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不要忘了,她是护国大将军索清秋的女儿。”
我爹义正严词:“正因如此,先将军元阳战场临终托孤,楚天离岂能监守自盗!”
狗皇帝喜怒无常,这会儿又笑起来,“你怎知先将军托孤是要你认她作义女,而不是娶她为妻?”
我爹还是那句:“她是我的女儿!”字字铿锵,没有半分退让的余地。
良久沉默,狗皇帝不知死活道:“罢了罢了,你不娶,我娶,只是平白让你占了便宜。我娶她正好巩固了你我君臣联盟,不过落了个昏君的名声。百年之后,史家自有评判。”
我爹更不乐意了,就差把“滚”字写在脸上了。但碍于君臣之礼,我直肠子的爹第一次委婉说话:“那要听索索的意见。”
狗皇帝蹬鼻子上脸,肯定以为他九五之尊凭什么娶个女子还要过问那女子的意见。于是声色冷下来,问我爹:“他日反贼以索索要挟与你,你反是不反?”
我爹沉思良久,顿时明白了那句自古忠义两难全的古话。
却铿锵道:“末将在一日,国中无反贼。”
狗皇帝脸色非常不好看,冷哼一声走了。
看来我果然是个祸水。
不知道狗皇帝回宫看见殿前新摆的石狮子,能否想起来上一只石狮子的下场。胡尚书还瞎着,眼珠子也不知道捡回去没有。狗皇帝这不长记性的东西。
2.水中云,天上月
我爹问我愿不愿意嫁给狗皇帝,我心里不爽,跟他闹脾气。
“你若想把我送给皇帝送便是了,还问我意见作甚?”
“左右索索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听你做主罢了。”
嗐,也不知道我爹是真傻还是装傻。这几年,我什么心思,他真的不知道么?
我从来没管他叫过爹。尽管对外他一直自称是我爹。
自称是我爹的那人沉吟良久,叹口气道:“你不愿便不嫁。”
“只是你若不肯嫁他,这天下怕是没人敢娶你了。”
我赌气,说出了跟狗皇帝一样的话,“你为什么不能娶我?”
我爹欲言又止。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为什么呢?
“是因为见过我可怖的躯体觉得我丑陋?”
“是因为看见我在战场上靠吃人肉活下来觉得我恶心?”
喉咙有点堵,我越说越委屈,眼泪哗哗的。
他伸手想给我擦眼泪,被我别过脸躲开。
“谁要你可怜!”
“索索是祸水,你趁早祸水东引吧!”
我哭了很久,都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又怕他看见我已经不哭了不哄我,只好捂住脸哭得更大声。指缝中看到他皱起了眉头。
“索索不是祸水。”
“索索,是水中的云,天上的月,塞上的风,庭前的雪。”
怎么这人也会拿那些书生酸掉牙的话来夸人呀!我装不下去了,只好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我的脸。
将军府没有种花,满院子的松香,我听他轻轻唤我名字——
“索索……”
“若不想嫁人可以永远留在将军府,我毕生护你周全。”
目的达成,我不哭了,回头冲他笑,“那我好看么?”
那一瞬间他也失了神色,只重复道:“好看,好看。”
很多年后我病榻垂危之时,一定会想起那个明媚的午后。他少见的没穿盔甲,长袍黑得深不见底,矗立在我身后,满院子的松香沁人心脾。
也是多年后,我才知道我那个暴躁爹并不是只会耍剑弄枪,还会耍嘴皮子弄权。
3.胡虏肉,匈奴血
我亲爹也是个将军,在家吃饭常吃军食,一顿半斤酱肉,四个大饼。只不过在家的时候偶尔会破例喝酒。我那时候年纪小,不过四五岁,总觉得他碗里的是什么琼浆玉露,不然他怎么喝了就有力气,就要耍刀耍剑耍长枪,就要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我爹才不管我是不是小孩子,直接给我倒了半碗酒,看着我仰头灌进喉咙里大笑道:“不愧是我索清秋的女儿!大气!”
我被夸得找不着北,强咽下烈酒辛辣,豪爽道:“我也要吃葫芦肉,喝杏木血!”
可惜我一直没吃过胡虏肉,也一直没喝过匈奴血。反倒被匈奴吃肉喝血十二载。我真是我爹的耻辱。
我说我吃人肉,其实只吃过一个人的肉。是个和尚。
那时我刚逃出做了十二年药引子的鬼地方,走了三天三夜,走到了战场。大梁与匈奴的边境,浓重的血腥味与铁锈味混杂着。这一战刚刚打过,有的尸体还在流血,成群的乌鸦在头顶盘旋。我去摸尸体身上的军食勉强果腹。
原谅我懦弱。尽管恨匈奴恨到骨子里,却也实在无法与成群的乌鸦夺食腐肉。我真是我爹的耻辱。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撞见这个和尚的。
他见我咀嚼,问我吃什么,我说:“胡虏肉,匈奴血。”
和尚合掌:“阿弥陀佛”,然后说了一堆因果轮回,大意无非是恶有恶报,但斯人已逝给个全尸,善哉善哉……
我冷眼看着和尚,“果然有轮回报应之说,我的肉我的血谁来偿?”
和尚捡起尸体手中的兵器,我吓了一跳,佛家不是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这和尚怎么捡起屠刀,不想成佛了?
只见和尚从小臂割下一片肉,微笑道:“施主的血肉,明心来偿。”就这样,明心和尚致力于把自己割成一片一片,我也没客气。毕竟不吃就会饿死,死了就不能吃胡虏肉喝匈奴血了。
明心和尚是个狠人,割了自己一百零八刀才流血流死了。从始至终微笑着,不曾怨怼。想想我那做药引子的十二年,实在是显得矫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