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大吼大叫,大哭大闹,不肯配合,看见刀拼命挣扎;后来一心想死,不肯吃药,不肯吃饭,想尽各种办法自尽。再后来心底恨意滔天,一心想活下来,逃出去,让我爹杀尽匈奴。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亲爹已经死了。我吃着和尚的肉,撑到了我后爹找到我。他看见我的时候,我刚吃完那一百零八片肉,正在割第一百零九片。
楚天离的表情很复杂。大概是在考虑还要不要当我后爹。十二年前,我亲爹死在这个战场上,我在战场失踪;十二年后,我差点饿死在战场上,我后爹接我回家。
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明心和尚的尸体,没有一只乌鸦靠近。他或许成佛了吧。第一次见到一个和尚,拿起屠刀,割肉成佛。那匈奴王子当初为何不找明心和尚做药引子?你看他不哭不闹的,甚至微笑着割肉给你吃,心甘情愿。
回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肯吃肉。我说我要上战场,杀匈奴,吃胡虏肉!我那脑子不大好使的爹哄骗我,“索索上过战场,杀过匈奴,吃过胡虏肉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胡说,我只吃过和尚肉,何时吃过胡虏肉?
我不依。第二年春,我后爹大破匈奴十万余骑,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还给我带回了十余骑匈奴尸体。我看了一眼,吐了三天。从此再也不提胡虏肉事。我真是我亲爹的耻辱。
后爹挺照顾我的,对我有求必应,派了很多人保护我。我怀疑我亲爹是救了这个后爹的命,否则他怎会将我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元宵灯会的大火是从将军府着起来的。说来奇怪,我一向不喜出门,那日非要出府上城门楼。两个换岗的老兵边走边唠,说匈奴单于那个靠药引子吊着命,苟活了十二年的独子出了家,又莫名其妙死在元阳战场上。死状凄惨,似受过凌迟。混沌单于震怒,踏平了大梁与匈奴修好所建造的十二座寺庙。
原来我真的吃过胡虏肉。他没哄我。
真奇怪。我那暴躁爹会随便让手下的人在我耳朵边上嚼舌根?
真奇怪。狗皇帝的花花肠子何其多,怎会让我那没脑子的爹去查这桩敏感的案子?
我爹毕恭毕敬,与狗皇帝密谈呈报:“日前元宵灯会都城失火一案业已暗中查明,与廷尉府所查结果颇有出入。”
狗皇帝冷哼一声,骂道:“狗彘不食,一班大臣元老,不思国家昌盛社稷稳固,整日狗咬狗,一查正经事就给我和稀泥!”
第二天夜里,胡尚书一家满门抄斩,九族流放。
胡瑾年有这贼胆子?我不大满意,我爹更生气,去找狗皇帝理论,被罚半年俸禄,禁足将军府三月。
呵,是我肤浅了,怪不得人家是皇帝。身体那么虚,做了二十多年皇帝还活得全乎。果然有手段。
他根本就不关心谁放的火,或者说谁放的火狗皇帝心知肚明。让我爹来查这件案子,是敲山震虎。他敲打我爹,拿我爹当锤子敲打别人。这下好了,给我爹树了敌又让我爹失了宠,墙倒众人推。
伴君果然如伴虎,即便从小跟老虎一起长大也不能例外。
娶我不娶我有什么重要?狗皇帝虚成那个样子,后宫女人都懒得争宠了。重要的是,我爹不能拒绝他娶我。
禁足不到一个月,东夷小国频频骚扰,狗皇帝给了道圣旨,叫我爹去戴罪立功。别人都以为我爹复宠了,区区东夷,岂用得上三十万大军出征?我却知道,这是试探。因为大兵开拔不出七日,他娶了我。
十里红妆,天下大赦。狗皇帝像个昏君一样,废了贤良淑德的王皇后,封我为雪后。甚至亲笔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到我那在东疆打仗的暴躁爹手里。
4.狗皇帝,你不行
桃桃陪我出嫁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暗地里诅咒狗皇帝早死早超生。
偌大的雪央宫,红菱绸缎,张灯结彩,却飘着浓重的榴莲味。桃桃说:“小姐莫怕,他最厌恶榴莲味,一定不会让你侍寝的。”
“等大将军凯旋归来,有他好看的!”
“娶你都只敢趁我们大将军不在偷偷娶,狗日的欺软怕硬做贼心虚!”
我摇摇头,示意桃桃噤声。宫里不比将军府,隔墙有耳。狗皇帝不会杀我,杀个丫头却不会皱一下眉头。
看着满屋的榴莲,也不知在皇帝厌恶榴莲的情况下桃桃是怎么搞到这些东西的。我笑着对桃桃说,“把榴莲换下去吧,屋里清新些。何必为难他呢?”
同他置气,根本不需外物。
桃桃叹口气,还是把榴莲撤了下去,开开窗换换气,念叨着大将军早些回来。
夜里他来的时候,屋里已是檀香阵阵。我笑着给狗皇帝请安。
他见到我,怔了很久,摆着要扶我起来的姿势,却在见到我面容那一刻定住了。
“君上,索索站不住了。”我提醒他。
他这才回过神,想扶我起来却不知从何下手,只好开口,“不必多礼。”
第一晚,他没有动我。
第二晚,我方沐浴,他跌跌撞撞闯进来。没有通报,也没有任何人跟随。我从浴桶中起身,踏出来,向他行礼。胸口沾着的花瓣掉下来一片,落在我唯一光洁的脚背上。
他只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我冷笑。是我魔鬼般的躯体令他望而却步了吗?我没有穿衣服,细细抚摸着身上每一寸狰狞的疤痕。我体验过一片肉从身上割下来再重新长好的全过程,无数次。那十二年里,我几乎每天都能同时感受到从受伤到伤口愈合的每一个阶段。
他惦记我的脸,却不敢惦记我的身体。
第三晚,他来得很早,带来很多珍馐,要同我一起用膳。
平泽鹿肉很出名的,年年进贡。他夹了一片放到我碗里,要我尝尝看。
我咬了一丝细细品尝,微笑道:“不如人肉。”
他好像没听清楚。我解释道:“鹿肉虽美,肉味却清淡了些,不如人肉有肉味。索索在将军府的时候,都是吃人肉的。”
他筷子没拿住,掉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抿了口西域御厨炖的清风饮,紧紧皱了眉头,又吐了回去。不好意思地笑道:“君上口味清淡,索索常饮人血,有些喝不惯。”
他走了。隔天竟然真的给我送来了人肉人血。还派了他贴身的公公伺候我用膳。
我嘴角一扬,真是盛宠啊!我屈身谢了恩,笑着将于公公斟满的人血一饮而尽,舔了舔嘴角,评价道:“下次要放些糖,腥气重。”
我又吃了一片肉,细细咀嚼,面带享受,咽下时微微蹙眉,惋惜道:“嫩是嫩的,若是放点辣椒就好了。”
饶是深宫里浸淫了数十年的于公公也不免白了脸色,只赔笑道:“娘娘说得是,奴才这就撤下去换新的来!”
我微笑摇摇头,“今天坏了胃口,不想吃人肉了,劳驾公公可否置办些荔枝白桃?”
“人肉过腻,人血过黏,佐以些许清新的水果吃,助消化。”
于公公点头称是,脸色又白了几分。接下我打赏银子的手颤颤巍巍,匆匆忙忙告退了。不多时,唐公公送来了两筐新鲜的荔枝白桃。
宫里上至皇帝下至丫头太监,连带着中间数百妃嫔,无人招惹我。我给皇帝传话,体谅他鲜嫩的人肉不好找,我以后就委屈一下一个月才吃一次好了。
没等到下次吃人肉,我爹回来了。三十万大军,驻扎在城门外。狗皇帝慌了,第四次来到雪央宫,求我去见我爹一面。
我轻笑,狗皇帝,你不行啊!
我爹单枪匹马入宫,见我就一句话,“是否愿意?”
我摇摇头,我爹红着眼睛拉着我就走,狗皇帝连个屁都不敢放。
我说:“你不该把匈奴赶尽杀绝的。”
“你不该在东夷打胜仗的。”
“更不该在都城外驻扎三十万大军。”
我爹回头笑道:“我不反,我只是护你周全。”
我叹口气,“你想过今天以后,你是什么下场,我是什么下场吗?”
我爹摇摇头,“没有人能强迫索索做不愿意的事情。”
我也摇摇头,“索索也不愿你成为自己最不耻的乱臣贼子。”
我爹叹口气,说出了我这一生当中最想听的一句话:“索索,我娶你,好不好?”
唉,怎么会不好呢?可是为什么不早些说呢?
最终的结果就是大军奉命来朝,皇上很不巧的病了,皇后城楼上宣读圣旨,犒赏三军。狗皇帝敲山震虎却遭猛虎反噬,自此乖了很多年。
我那没脑子的爹开始长脑子了。忠于国家,忠于百姓,却没必要忠于君主。狗皇帝是明君,他便辅佐,若非明君,换一个便是了。
人啊,一旦没了感情牵绊,立马就学会了公事公办。傻缺皇帝硬是娶了我触了我爹的底线,打小肝胆相照三十年的那点情义,从在东夷收到那封圣旨起,影踪全无。朝堂上我爹不再是傻缺皇帝的狗腿子,屡屡劝谏,耿直忠正,竟然引起群臣效仿,带起了朝野一片清明。
我还是住在雪央宫,三年来傻缺皇帝来了两次,都恰好撞见我在吃人肉。真不巧。
这三年我爹恪守本分,没有再单独见过我一面。但他托人传过一次话:“宫里生活但有不如意,我来接你回家。”
我笑笑摇头,将布帛扔火盆里烧了。我在宫里一日,朝野就太平一日。虽说历朝历代,不乏皇帝为了笼络大臣,将宠妃下嫁的。但是我不行。谁都知道,我对楚天离来说意味着什么。傻缺皇帝虽然傻缺,但狗急了也会跳墙啊!
出将入相的权臣,没个软肋拿捏在自己身边,哪个皇帝会放心?没错,我那耿直爹自从长了脑子也不暴躁了,以大将军之身兼做了丞相,群臣举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