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开阳敏锐地察觉到江暮雨的变化，微微抬手在唇上点了点，示意彼此都小点声，给江暮雨腾出应对的空间。后知后觉的默默看看程开阳，又看看江暮雨，识趣地往嘴里塞了一口吃的，一边小声咀嚼，一边点头表示配合。
“……喂？”
江暮雨沉了口气，接通电话，唐芸的声音立刻像破窗的暴雨般袭来。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妈……我在吃饭。”
“吃饭耽误你接电话吗？”
“不耽误。”江暮雨嘟囔着，把筷子伸进碗里拨弄食物，她的声音听上去不太服气，但她能够明白唐芸的意图，这通电话已经算是上次争吵以来、唐芸的一次主动妥协，而先发制人的埋怨是她一贯以来的破冰方式。
“吃什么了？”
“萝卜烧肉，还有茄子。”
“一个人吗？”
“和朋友一起做的。”
“没事多自己做做饭，别老吃外卖，那些东西一点营养都没有！”
“哦……”朴实无华的对话，实则是一种互相妥协。
“行了，说正事，还记得上次我提过的美术协会教授吗？”
“哪个教授？”江暮雨的确没有一点印象了。
“上次小段在你家画画，我说要带他认识的那个教授，还记得吗？”
“好像……有点印象。”她开始努力回忆起来。
“他可是个大忙人！联系他多少回了都没时间，今天居然主动联系我了，还邀请我们去他家附近吃饭，说还叫了不少美术协会的朋友！你赶紧联系小段！”
“啊？这……”江暮雨抬头看了一眼程开阳，有点担心他听到电话的内容，“这也太突然了吧……怎么不早说啊，我跟朋友在一起呢今天。”
“你不也没早说今天有事吗，我都答应了，人家张教授好不容易有空……”唐芸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点咬牙切齿，让江暮雨感觉如果是当面沟通，她肯定已经开始伸手拍打自己的手臂,“晚饭，不耽误你中午的事，你这趁早散了，跟我去一趟，今天刚好是周末，小段肯定也不上班！”
“好好好。”江暮雨感觉自己再不妥协，唐芸就要顺着电话线找来了。
挂了电话后，她和程开阳一起收拾好了碗筷，趁着默默缠着程开阳聊私拍的当口，找了个下楼买饮料的托词，在小区外的超市门口踱步了好一会儿。
“烦死了，要不要联系启宁呢……”她发现到了这时候，爱焦虑的毛病又发作了。她想到了自己现在和程开阳的关系，怕程开阳误会吃醋，她不舍得让他有一丁点的不开心；她又想起上次雨中丢下段启宁奔向程开阳，这件事都还没去解释过；还有默默上次说的话，这丫头会不会当着程开阳的面乱说什么……
“算了……跟启宁实话实说吧！他肯定会理解的，然后一起找个借口拒绝我妈。”
想到这里，她还是给段启宁打了电话，正愁如何开口解释时，段启宁问了一句，“怎么了？我这正准备出差呢。”
“真的啊？！”她竟喜出望外。
“……怎么这么开心啊？”段启宁感到意外，“我不在，你耳根清净了是吧？”
“哪有，我可一点都不清净……”
“那先不跟你说了，着急赶车，有什么事回头聊。”
“好！一路顺风！”她挂了电话，窃喜上天让她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
立刻，她打电话给唐芸，告诉她段启宁出差了，可能几天内都回不来。这下，唐芸应该找不到任何理由责怪自己了，要是她不相信，甚至可以让她自己打电话去找段启宁求证。今天可以过一个安宁祥和的夜晚，和程开阳还有默默在那面雪白的墙上投屏，一起看一部电影……
她一边想着看电影前要准备什么零食和水果，一边迈着欢快的步子回家找程开阳和默默，蹦蹦跳跳到了门口，却突然停下了——家门敞开着，有点奇怪。
江暮雨缓缓走进去，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唐芸，心脏顿时跌到了谷底。
默默站在一旁，一脸的尴尬与不知所措。
江暮雨用唇语悄悄问了默默一句，“程开阳呢？”
默默转了转脑袋，飞眼指向阳台的位置，江暮雨意识到——又从那里跳了。
“妈……您怎么……”
“阿姨，苹果洗好了。”
听到这个声音，江暮雨又是一惊，抬起头时看到从厨房突然出现的段启宁——两个人同时怔住了，不禁对视了好几秒，哑口无言。
“你……你不是要去出差吗？”
段启宁没有直接回答，愣了一会儿后，他似是而非地回答道，“忽然又决定……不去了。”
“段启宁！你耍我？！”
段启宁被她挤眉弄眼的样子逗笑，对江暮雨的“控诉”不置可否。
“为什么要跟我撒谎？”唐芸站了起来，怒火冲冲走到江暮雨面前。
“妈，我没有！我刚和启宁通过电话，他跟我说要出差的……”
“要不是我亲自来一趟，差点就被你给骗了！”
“我真没有……是段启宁，他陷害我！”江暮雨感觉有苦说不出，但立刻想到了更重要的事，“不是妈，那你怎么又突然过来了？”
“我本来是想来取那幅画的。”
“什么画？”
唐芸指向墙上那幅挂画，江暮雨意识到就是过去程开阳画的那幅，在唐芸眼里，那是段启宁的作品。
“你说小段要出差，我总不能就放张教授的鸽子吧？我本来想过来把那幅画拿去给张教授看，没想到来的路上就遇上小段了，你说我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妈！你该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半道给人截胡了吧？”江暮雨再看段启宁，忽然生出一点愧疚，看来不是他信口逗自己，更大几率是本来有事，结果拗不过江母，生生被拖了来。
“阿姨，是我没有和她说清楚，”段启宁开口解释道，“不是江暮雨的问题。”
听到段启宁称呼自己全名，江暮雨有些意外。
“好了，快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去见张教授。”
唐芸起身去洗手间时，江暮雨把段启宁拉到一边，略带抱歉地说，“Sorry啊，我妈太离谱了，你也是，你有工作忙你的就是了，干嘛这么迁就她。”
“没关系，谁叫阿姨高兴最重要呢。”
“还有，你是不是还在因为上次的事，生我的气啊？”
“怎么这么说？”
“你刚刚叫我全名，而不是小雨，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还在生气。”
段启宁摇摇头，“你想多了，一个称呼而已，我都没注意。”
“好吧，那今晚要怎么办……不然这样，我们先去见一见，表现得礼貌点，到你应付不了的时候，你就给我使眼色，我立马敬酒打岔……”
“小雨！”唐芸从洗手间喊了一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把那画取下来带着！”
“我来吧。”段启宁对江暮雨说。
江暮雨带着段启宁走到客厅，抬起手指向玄关处裱着的一幅画，段启宁伸出手去取，快接触到画框时突然停顿了一下，瞳孔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怎么了？”江暮雨问。
“没事。”段启宁摇摇头，把画取下来。
商务老手如江暮雨，也从没觉得一场饭局能那么难熬。上一次这么聚精会神，恐怕要追溯到高三的考前突击课。此时的她既要积极参与餐桌上的互动，随时接收妈妈不定时递来的“指令”，又要密切关注段启宁那头的气氛，生怕张教授和他的朋友们过多地聊起美术方面的话题，担心段启宁一个露怯，再暴露了程开阳。
庆幸的是，唐芸和张教授大部分时间在聊家常琐事、以及几个年轻人的工作和婚恋，谁也没有过多提及画的事情，就好像今天只是来简单地吃顿饭。
“快散场吧……”江暮雨在心中暗暗祈祷。
“诶，小雨，”唐芸突然问了起来，“快把小段那画拿给张教授看看！”
“啊？噢……”江暮雨看了一眼段启宁，不情不愿地把画从包里拿出来，递过去后，看到张教授赞赏的眼光，她更慌了。
“这幅画真是你画的？”
段启宁点点头。
“没想到你年轻轻轻，很有自己的风格嘛，能用这么简约的线条，表现出这么丰富的层次，不简单，你知道亨利·马蒂斯吗？”
江暮雨见势不妙，意识到是时候上演“敬酒打岔”的戏码，可偏偏这时候杯子空了，只得先慌不择路地寻摸桌上的饮料续杯。
“当然知道，事实上亨利·马蒂斯对我的影响很大。”
江暮雨续杯的手悬空一滞，不可思议地看向侃侃而谈的段启宁。
“就是看过他的作品，我才意识到，原来画画是需要做减法的。越简单，反而越有力。这一点和中国的写意画异曲同工，芳华在骨不在皮。”
瞥见张教授微微点头的样子，江暮雨这才重新把身体安放到椅子上，露出逃过一劫的笑容。她没想到，段启宁竟然会为这件事情做功课，真是救了自己一命。
可她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很快，一个新的声音响起，索性将话题引向了更为专业的层面，“话说你是怎么把控线条表现力的？别见外，我是画写实画的，一直很佩服写意派的线条功底，介意给我们展示一下吗？”
江暮雨安放的身体重又悬空起来，“这什么也没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叫服务员拿张纸，拿只笔来就是了！”唐芸热情撺掇。
江暮雨不禁张圆了嘴，悄悄把手伸到桌下，拽住段启宁的袖子，“你赶紧推脱一下啊……”
段启宁冲江暮雨撇了撇嘴，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知道推脱的话他是一句也没说。
很快，一张画纸和一只铅笔就被放到了段启宁的面前，他看一眼如临大敌的江暮雨，干脆利落地提笔、落笔，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便一气呵成地勾勒出一幅肖像来，抬起头时对上江暮雨目瞪口呆的模样，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晚宴过后，唐芸在餐厅门口与张教授的朋友们一一道别，江暮雨在路边悄悄杵了杵默默候车的段启宁。
“早知道你做了这么多功课，我就多余担心，一桌的好菜都浪费了。”江暮雨悻悻埋怨。
“这要做什么功课，”段启宁说，“不都是些常识吗？”
“可以啊，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懂艺术呢？”
“艺术是对生活的感知，人人都懂一点。”
她再一次愣住，“那画画呢，你又是什么时候学的？怪不得上次你敢往自己身上揽呢，原来你也深藏不露啊。”
“‘也’，还有谁深藏不露啊？”段启宁意味深长地看向江暮雨。
“别明知故问啊。”江暮雨岔开了话题，“车来了！”
“先送阿姨回家吧？”
看着段启宁迎向唐芸的背影，江暮雨忽然有一瞬，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真的了解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