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宁海市只是一座落后的捕鱼小镇,海雀也只是它沿岸常有的潮汐现象。那时,小镇还叫做潮安。可这个名字并没有给它带来好运。一场由天文异象导致海雀潮灾,给小镇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当时,江暮雨被困在一堆废墟中,段启宁的父亲是一名搜救员,正是他救出了自己。潮灾损毁了大半个小镇,年幼的江暮雨无法再找到自己的家,被好心的段父收留,带回他临时的家。就是在那时,江暮雨认识了段启宁,小时候与段启宁一家在简陋棚屋里的一段生活,以及他们在灾难现场捡到的一只白色流浪小狗,成为他们彼此生活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在段家停留的时间很短暂,但在江暮雨的记忆里,又那么漫长。段家和睦美满,在灾难中也充满温暖力量的氛围,如同油画的底色般融入她生命里。再后来,便是悲剧撕开了短暂的童话,江暮雨的父亲在潮灾中失踪,唐芸终于寻回了丢失的女儿。可丈夫和家都在潮水里消失无踪,只剩一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唐芸和无数在灾难中失去家园亲人的幸存者一样崩溃无措。关键时刻,是段家伸出援手,帮助江暮雨和唐芸重建房屋,重新生活。从此,两家也成为胜似亲人的至交,段启宁也正式走进了江暮雨的人生,成为了她从小到大最信任的人。
此后的二十年,小镇终于时来运转,飞速发展,甚至吞并了周围几个县区,一路成为了知名的外贸城市——宁海市。在长大的岁月里,江暮雨和段启宁失去了那只小狗,段启宁却像是受着某种指引,成为了一名宠物医生,这倒是很符合他温暖和善的性子。而如今,26岁的江暮雨已经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跟单员,她每天在枯燥重复的生活中醒来、又在赶不完的KPI中睡去,生活就如同这座外贸城市飞速运转的经济,一天也停不下来。
她早已习惯了像这样狼吞虎咽吃每顿饭。
“慢点儿吃!别每次都这样慌慌张张。”段启宁替江暮雨收拾起凌乱的餐桌。
江暮雨调皮地笑了笑,“没办法,再迟到就要从工资里扣了!”
“那你下次就不能早点起?”
江暮雨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委屈,“你知道的,下雨了,我又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才睡过头了……”她看了看窗外下落的雨点,想起每到雨天就容易做这一类的梦。“我还在梦里见到你了呢!”
“见到我?”段启宁饶有兴致地把双臂放到桌上。
“对啊,又梦到段叔叔来救我了,每次梦里被困住的时候,都能见到他伸出一只手拉我出去。在那之后,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临时棚屋,还有潮水里脏兮兮的小白狗,那时候水从屋顶和墙壁渗出来,满世界都是雨,却感觉如此安全……”
段启宁低头笑,让被触动的情绪在胸中暗自发酵。他知道,这是江暮雨的心结,混杂了难以忘却的梦魇和给予她力量的慰藉。他不想让江暮雨沉浸在悲伤里太久,故意调侃似地说道,“在梦里救了你这么多次,那你欠我们家多少搜救费了?”
他们一齐笑了笑。新闻中的预警还在继续,预告今天下午会转特大暴雨。
听到这里,江暮雨不禁呛到一口汤,掏出手机发信息给老板,“今天会居家办公吗?新闻里说可能会下大暴雨。”
“下大暴雨?”老板立即回了过来,“下刀子你也得过来!”
“先走一步了!”江暮雨二话不说拍下筷子,早餐没吃完就往公司赶去。
段启宁只来得及喊了一声“注意安全!”
斜风骤雨中,江暮雨艰难地穿着雨衣找共享单车,遇到的一辆辆都有残缺,最后终于遇到一辆完整又崭新的单车,扫完码,刚打算推走时,发现早就被人锁住了,她差点哭出声。
踩完单车、赶完地铁、又心焦如焚等完一个个红绿灯,江暮雨终于抵达了办公楼,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刻挤了进去。
“对不起对不起……”她边挤边道歉,心里默念着迟到千万别被发现,然后用纸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包和衣服。旁边的人看到她一身雨水,都一脸厌恶地尽可能避开。挤挤挨挨中,江暮雨一不小心后退一步踩中了某个人的脚。后面的人一声痛呼,江暮雨只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
“对不……”道歉还没说完,江暮雨一回头,就看见了老板刁鑫鑫也挤在电梯里,对自己怒目而视。平时水球一样撑满衬衣的啤酒肚,此刻被他努力吸着,个子不高的他贴在电梯壁上,悄悄踮脚站着。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电梯里,努力获得一个舒适的角落,看着十分狼狈。
“噗”江暮雨没忍住,忍不住从嘴角泄出一丝笑音,又急忙掩饰住。刁鑫鑫却捕捉到了这可疑的笑声,不知是羞还是愤,吸住的那口气泄了,踮着的脚也没了力气。一时间肚子弹了回来,肚皮上的纽扣顿时绷紧,人也矮下去半截,整个人好像一只瞬间撑开伞盖的胖蘑菇。
江暮雨不敢再看下去,生怕自己会再次笑出声,她干咳两声,想赶紧转移话题。尴尬至极中,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她说了一句,“老板,你也迟到了呀……”
……
电梯里的空气都安静了,所有人都用看戏和同情的眼光打量着江暮雨。江暮雨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只能低头装鹌鹑。电梯终于到达的时候,她逃命一样跑出电梯。在抵达工位的那一刻,江暮雨不禁长长舒一口气:“每一天都是一场历险……”
来不及喘口气,桌面上的办公软件已经开始疯狂跳动,同事们的催促迎头砸来,比窗外的雨声更大。对于社畜来说,潮灾也许已经成为了往事,而每一天的工作,才是正在循环的灾难现场。
雨声,满世界的雨声。
在自己手心里,残翼千纸鹤已抖落了身上的晖光。
人来人往的避难所内,嘈杂的人声如同外面世界的潮水,声浪在简陋却明亮的室内空间翻滚。一双双脚步从面前穿梭而过,在余光视野里留下各不相同的彷徨。
江暮雨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看着躺在手心的千纸鹤,残翼与满身水渍使它显得落魄又狼狈。
奇怪的是,她好像觉得有两个自己在身体里。
一方面,她只有6岁,对这一切没有认知,只有混沌的感觉,她不知道失踪的父亲还没找到,不知道家乡差点被摧毁,不知道千纸鹤的主人或许已被洪水卷走。只有混沌的直觉告诉她,身上很冷,爸爸妈妈不知道去哪里了,千纸鹤的主人不要这只千纸鹤了。
但是,另一方面,她却又好像有另一个26岁的自己在体内,察觉着这一切。
风把千纸鹤吹落了,江暮雨俯身去捡,抬起身时突然看到人群中一个无比熟悉的影子。
她赶紧一路追去,用小小的身体拨开人潮,那影子并没有跑,而是在远处等她。
接近后,6岁的她说,“你不要你的千纸鹤了吗!”
26岁的她说,“原来你没死……我以为你被卷走了……”
还没等到他说话,身后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小雨!”
江暮雨回头,母亲一路跑来,把自己拉进怀里,手臂被拽得生疼,“告诉你了不要乱跑!再跑丢了怎么办!”她说。
再次回过头去时,他站过的位置已空无一人。
江暮雨从带着雨声的午后醒来。支撑着社畜整个下午和夜晚的,只有一个奢侈的午觉。江暮雨望着窗外的雨幕,意识到自己又去到那个梦境。
当初得救后,江暮雨只在避难所重新见过一次那男孩。
那一天和那梦里一样,她去捡千纸鹤时看到他,冲破人群去找他,隔着几个人影,她问了他几个问题,埋怨他为什么不要千纸鹤了,可他却显得对千纸鹤与她毫不关心,他的视线没有看过来,身影也很快被穿梭的人潮淹没。
这么多年来,她只知道他在世界某一处角落生活着,却并不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只是,每当这样的雨天来临,雨声都会把她带回到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当她醒来时,就会意识到他仍在这世上,带着万分之一会相遇的概率,和永不相遇的可能性,就这样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