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将博落回交付于他,可他不愿舍弃你这个绝佳的帮手,要你留在他身边助他完成大业,你心如死灰怎会应下。但你身边还有个女人,谢之之,你母亲死了,你也了无牵挂,可又不愿她再遭苦难,所以当西阙王试图拿她来威胁你时,你还是应了。你没有直接留在他身边帮他,却给他指点了方向,这才有了无人之城。而他终究是担心你了无生趣会一死了之,并没有强迫你屈从。你就这样带着谢之之回到了中原,自此真的过上了纵横江湖快意余生的日子。”
琳琅半是猜测半是推测的将之后的事说了出来。
李扶生也只能感慨这个徒弟还是聪明的,竟然猜得分毫不差。
但话已至此,便要绕回到“解药”那件事上。
西阙王自然是想要提升博落回药效的,但他却更想要解药。这些年来他惯于摆弄人心,自然也明白一个道理,人总是要有念想的,有了希望才有不断往前爬的勇气。
而毒药若是没有解药,再烈的毒也无法长久地掌控一个人。
这些年里无人之城里关进了许多人,可监牢里人来人往,每日死去的人数之不尽,其中却有很多是自尽而亡。
其实一开始就不想苟活的那些人都没有选择吃下博落回,选择吃下博落回进入无人之城的都是为了求生。可当他们发现博落回永远都不会有解药,自己不知何时就会撑不住这药效暴毙而亡的时候,有一部分人便绝望的选择了自我了断。
西阙王想要北戎奴隶军的战力,却也知道那奴隶军不过是一盘散沙,否则他当年也赢不下那场战争。
人心惶惶的军队是赢不了天子的,所以他还是要给将士们一丝希望。
他必须要得到博落回的解药。
“其实他信不过何期期。”见对方没有说话,琳琅却没有住嘴,“何期期确实了无牵挂无欲无求,可这是长处也是劣势。陈衍他不敢真的相信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比起费尽心思给何期期添个牵挂,还不如直接利用心有牵挂的人。何况他本就觉得,这世上无人及得上你。”
当年北戎皇宫里,少年坐在血泊中抬眸望去,那一眼了无生机,却让陈衍无端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能帮自己达成所愿的人。
李扶生穷尽一生都在想方设法研制博落回的解药,虽然最后功亏一篑,可陈衍却坚信他一定能成功。
“你难道猜不出来吗,他是特意等到你生活安稳,不想轻易求死的时候,才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掐住了你的软肋你的命脉,让你甘心为他卖命。”说到此处时,琳琅的声音里再次染上了几分怨怼,“可你偏偏就甘愿中计了。”
十年里,李扶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了无生趣的少年,他惦念的小姑娘长成了明媚洒脱的模样,在江湖上肆意行走独当一面,而自小伴他长大的小师兄一直是当年那样明朗心善,从未经受过苦难。他们陪伴着他走过大江南北,看过塞北的月,见过江南的雨,叫他每日抬眼望向日出时,仿佛都看到了余生的满路光明。
而后来,那两个人走到了一处,欢欢喜喜的成婚生子。他们说,孩子生下来之后,他想当干爹就当干爹,想当叔叔或舅舅,就当叔叔或舅舅。他们三个人一起抚养她长大成人,无论遇上什么艰难险阻,他们一家人都会一起闯过去,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这天下,河晏海清,太平安宁。
李扶生当真不想死了。
他的家人,他意气相投的朋友们,玄门、金窗暖烟楼、太行宫……他有了太多太多值得惦念的事。只要想想,便心生欢喜。
可就在他这一生最圆满的时候,陈衍再次出现了。
琳琅说得没错,对方当然是挑着这个时候出现的,默默等了这么多年,等到他也有了牵挂,对方终于可以做他最擅长的事情了。
现在即便是为了帮江辞晚解了身上的毒,李扶生也要想办法把那解药双手奉上。
“我说过的,我的小师兄为了救我,抱着必死的心千里奔袭,我必须得还了这份恩情。”李扶生终于开了口。他仰起头,眼中一片清明,不像是囿于执念执迷不悟,反倒像是彻底看透了世事。
他说,十年前他带着谢之之从北戎离开,两人身心俱疲,看着已经覆灭的王朝却没有半点快意。明明是逃出北戎的路,走得却那般痛苦。可就在他们快要走不下去的时候,有少年负剑纵马而来,他不知赶了多久的路,一身的风尘仆仆,可在匆匆奔向他们的时候,却好似艳阳的光芒终于落在了大地之上。
江辞晚是瞒着苏瑾跑出来的,即便师父三番四次阻止他去北戎,他都没有放弃这个念头。不知努力了多少次,他终于得了机会逃出雁荡山,就这样不顾一切地赶往了师弟所在的地方。虽然明知此行凶险恐有性命之忧,他却不想李扶生独自面对险境。
其后十年,也正是因为有他悉心相伴,当年了无生念的李扶生和谢之之才成了今日的模样。
那个少年人曾经抚平了他所有的伤痛,他今日又怎能眼见对方痛苦而无动于衷。
“琳琅,我所作所为皆是我心甘情愿,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怎么还不动手?”他的目光落在琳琅一直握着的霁空刀上,心下早已明白了对方来此的用意,甚至还忍不住笑着调侃了一句,“你也知道,你想救天下就先要杀我,这还有什么可迟疑的,与我说了这么多难道是在等我悔恨?还是说,你不忍心下这个手。”
死到临头了还说这样的话,换做旁人听了恐怕早就恼羞成怒。
可琳琅并没有,他只是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刀,眼睛仍直直看着眼前人,而那目光中却没有多少怨恨。
“李扶生,我也曾想救你。”
同行至此,多少次生死与共,多少次坦诚以对,说是半点真心也无,不然。
他不是真的没有对李扶生有过一丝动摇,相反,他在很多瞬间都几乎要共情李扶生的痛苦,但他更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想救李扶生,但更想救世人。
他知道,从卧血城离开之后,李扶生一定是得到了什么研制解药的线索,不然筹谋多年的西阙王怎会认为如今就是成就大事的最好时机。
可琳琅不能让西阙王得到解药,哪怕世上若是没有解药他自己也迟早会死,可他仍然不能让对方得到这个东西。说得残忍些,想要彻底抹灭掉一个毒药,便是让它从未有过解药,等到所有沾染过这个毒的人都死了,再也没有人敢去触碰它,没有人心存解毒的希望,一切也都结束了。
这或许会耗费漫长的时光,可是总要踏出第一步才能慢慢实现他心中夙愿。
迟疑了一瞬,琳琅还是拔出了刀。
这利刃本是对方所赠,如今却要了却对方的性命。
而李扶生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既无怨怼也无希冀。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不再装模作样地喊着身上好疼。那铁链贯穿身躯的疼,哪能比得上真心相待的人扭头捅他一刀的痛。
琳琅是下定了决心才来到这间监牢的,可不知为何,刀尖直指对方胸膛的时候,他又是迟疑了一瞬。
也就是在这一瞬,他的手臂上骤然多出了几道血痕。
疼痛使他不由得抖了一下胳膊,而紧接着,那用银叶子伤了他已经出现在监牢中间,以一柄长剑抵住了他的霁空刀。
名震天下的清江剑法,岂是他苦学了月余便能与之相抗的。
来者正是江辞晚。
西阙王想要李扶生帮他达成所愿,那必要先还江辞晚自由。可江辞晚无论身处何地,从小到大,他永远都会在李扶生生死垂危之际出现。
琳琅从未与江辞晚交过手,此刻方才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可是到了最后,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落败,只记得李扶生离开前看向他的那一眼。似有无奈,也似有欣慰。
对方到底在欣慰什么?欣慰他这一瞬的迟疑吗?
琳琅弄不清,也不想探究了。
由于津肇劫杀一事,西阙王与朝廷终于开战。
那年轻的帝王没有追究李扶生逃走的事,反而给琳琅加官进爵,安抚他道,即便有那解药又何妨,天家的军队守的是山河太平百姓安康,未必就赢不过那为了权势踩着尸骨上位的不义之军。
可是话虽如此,提升了药性的博落回还是让西阙王的军队战力大增。
迎敌的将士们从未见识过如此凶猛的敌人,一时间军心大乱,幸好被皇帝亲自召回的盛逢做了这场战争的主将,他亲身与北戎奴隶军交战过,自然不会自乱阵脚。
但即便毫无畏惧,盛逢在望向那比北戎奴隶军装备精良,战力更盛的叛军时,还是掩不住脸上的忧色。
他忍不住看了看琳琅。
当年那个缠着他学兵法的少年人如今已经是他的副将了,两人在碎叶城时便定好了守卫君主的计划,但西阙王蛰伏十年,如今敢于亮出真面目,果然是因为两军战力相差悬殊。
足足十年了,在李扶生没有出现的那十年里,西阙王一面打压单太师一党,一面强迫一批又一批大夫为自己提升博落回的药效。即便不是李扶生,不是何期期,也总会有人在琳琅等人未曾留意的时候已经让博落回的药效稳定下来。
琳琅甚至怀疑,或许西阙王不指望着李扶生,也迟早能将博落回的解药拿到手。只是对方对李扶生有执念,似乎觉得给了他胜利希望的那个少年人,最终也有本事收回这一切。所以他先下手为强,将对方禁锢在自己身边,让对方成为自己胜利的助力而非对手。
若是李扶生没有立刻将解药的线索奉上,他怕是早就动了杀心。
可是时间久了,执念就变会成为横亘在心底的那根刺。他想让李扶生活着见证他赢得的一切,但在赢得胜利之后,他就会迫不及待地杀死这个曾将希望亲手递给他的人。
可李扶生呢?他可曾想通过这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