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清明节前,伏阳的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首先是赵晨初离开了伏阳城,他不是拱手相让,而是被潘瞎子赶出去的!
这场为争夺伏阳城的仗,打了两天两夜没分出胜负;不是赵晨初的守城部队有多厉害,主要是潘瞎子的建国军牙口不硬,啃不下这个算不上硬骨头的伏阳城。
最后还是城内的内应趁着夜色开门揖盗——这个词用的不恰当,虽然潘瞎子洗白前确实是土匪队伍,但毕竟他现在站在北伐军这边,好歹也算正义之师。建国军才终于打进了伏阳城!
跟当年周世平一样,赵晨初带着李存仁同样向东撤退——毕竟东边的几个县还在他手里。只要守住了裕阳和十家镇,赵晨初卷土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从伏阳到裕阳,虽然只有三十多里地,赵晨初却走了一天。早上他带着三个团出了城,一路上不是断了路就是塌了桥,被冷不丁打的黑枪,更是数不清!
特别是当他走到灯架山的时候,要不是枪弹上占了便宜,他们更是差点被“土匪”包了饺子!
赵晨初进了裕阳城,才知道潘瞎子并没有派人追击,一路上给他们使绊子的,不过是想趁机捞点本钱的红枪会和土匪。痛打落水狗的道理,自古以来都适用,赵晨初怨不得别人。
一进裕阳城,赵晨初便问东边的情况。
师爷说北伐军已经拿下通许,但并没有分兵西进。
赵晨初心中稍安,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副官这趟没白跑,北伐军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半个月前,赵晨初秘密派他的副官周建勋去了信阳。
周建勋是去拜会北伐军的长官何军长,代表赵晨初去媾和的。但问题是周建勋并不认识何军长,他只好先找黎玉波从中搭桥牵线。但事情坏就坏在这里,黎玉波早就恨透了胡英煜,对之前阳奉阴违的赵晨初,他更没有什么好感!
黎玉波看在周建勋厚礼的份上,乐呵呵说欢迎赵师长弃暗投明,立即答应第二天就带他去见何军长。
但等周建勋前脚出了门,黎玉波后脚就派人把他枪杀了!
赵晨初以为周建勋已经见到了何军长,更不知道赵晨初已经准备倒戈的事情,因为其实何军长压根就没看上赵晨初这条小鱼,所以才兵指郑县,矛头对准了胡英煜!
如果周建勋真的见到了何军长,可能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
赵晨初正在暗自得意,突然接到报告说镇守十家镇的武四海来了。
李存仁有点意外:武四海不在十家镇待着,来裕阳干什么?
武四海哭丧着脸进来,直接了当的报告:十家镇丢了!
“丢了?潘瞎子已经打到十家镇了?”赵晨初顿觉唇亡齿寒。
“不是潘司令,是郭治远参谋长!”武四海说。
“郭治远?”
没错,郭治远已经夺回了十家镇!
其实也不能算夺,因为郭治远前一天已经派人混入了十家镇,晚上内应神不知鬼不觉的开了寨门,郭治远没费什么劲,就缴了武四海的械,拿下来十家镇!
郭治远说:“武营长,李旅长跟着赵师长已经退到了裕阳,你这就回去给赵师长带个信儿,就说我代替你镇守十家镇!”
赵晨初心里拔凉拔凉:这时候郭治远虎归山林,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一年的清明,郭治远又一次回到三家营。
郭治远像一个委屈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郭修安的脚下,垂面自泣!
距离他上一次在乡公所剿匪,不足三个月。仨月不长,但三家营已是物是人非;春风和煦,难掩一腔悲伤!
破败歪斜的茅草房,蒿草丛生的篱笆院,脏乱污秽的道路,目光痴呆的老人,破衣烂衫的孩童!三家营犹如一个垂老的耄耋之人,毫无生气!
郭修安轻抚着郭治远,哆哆嗦嗦的没说出一句话;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滴在榆树皮般的手背上,滴在郭治远白发横生的头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郭修安安慰儿子,“去看看你妈吧!她也没几天了……”
“我妈怎么了?”郭治远抬起头问。
“人老了,早晚都要入土的……”郭修安呢喃着。
郭白氏已经奄奄一息。
周婉玉的死,彻底把郭白氏给击垮了!郭白氏一直拿周婉玉当亲闺女对待,婆媳二人一辈子都没有跟她红过脸!
以前郭严氏总是开玩笑说她这个婆婆偏心,什么事情都想着小儿媳。
郭白氏总会回敬:“我知道你也是个贤惠的儿媳妇,你说我偏心就偏心吧!你拿我当婆婆,而婉玉那我当妈,我一辈子又没个闺女,我不偏她偏谁?”
埋葬了周婉玉,郭白氏便一病不起。白建堂隔三差五过来诊脉,好言相劝仍无济于事。他摇摇头对郭治清说:“三婶这是心病!我也只能开点药补补身吧!”
郭治清说:“我也知道是心病,但哪有心药啊!”
郭治远看着瘦脱相的郭白氏,又一次泪流满面!
郭治远多么希望自己郭白氏的心药,让郭白氏能够起死回生!
他握着郭白氏的手,轻轻的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让郭白氏来感受自己的温暖;他希望自己的眼泪可以化作一股心流,给一个绝望的人带来希望和力量!
“是远儿吗?你……回来了?”郭白氏声细如蚊。
“妈,是我!我是远儿,我回来了!”郭治远哽咽着答道。
“婉玉……”郭白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妈,我知道……你要好起来啊!”郭治远说。
“哦……”
“妈,你想吃点啥,我这就给你弄去……”郭治远希望用食欲,来让郭白氏振作起来。
郭白氏轻轻的摇摇头:“明谦……明睿……回来了吗?”
郭治远这才明白,郭白氏的心药是两个在外漂泊的孙子。
“妈,明谦和明睿在汉口,我明天就把他们叫回来,让你好好看看!”郭治远不愿、也不敢撒谎,但承诺,他现在完全有能力做到!
“算了……”郭白氏失望的说:“你去……看看……婉玉吧!”
郭治远是应该去看看周婉玉,看看这个曾跟他举案齐眉、同甘共苦的爱人;看看这个给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伴侣;看看这个为他舍生忘死、刚烈策檄的妻子!
有些人就是这样,当她(他)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当他是空气,觉得她(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感受不到她(他)对你的好;当她(他)决绝的离开后,你才会发现,对你来说,她(他)是真的不可或缺!
郭治远站在周婉玉的坟前,久久的不愿离去。
如果是十年前,他会在这抔黄土堆前搭个窝棚,守在她的身边!但现在,他这么做就有点幼稚和做作,因为这样就辜负了周婉玉的一片苦心!
“二叔,你回来了?”郭治远听到有人在他身后问话。
郭治远转头才发现,柱子搀着郭修安正站在他的身后,看来爷孙俩儿已经来了多时了。而他们旁边,还有一个李存义。
郭治远连忙去搀扶郭修安:“爹,你这腿还没好……”
“又是一年清明(节)到了,我来看看你爷爷,你大伯、周大人、微尘……”郭修安指着自己将来墓穴的位置说:
“我就在那儿……用不了多久!”
“三伯,您可别说丧气话,你的腿一天比一天好!我还想多听你讲讲咱营里的‘古经儿’呢!”李存义说到。
看来这些天,李存义没少来安慰郭修安。
离家多年的李存义,之前对三家营的历史和三族的恩怨,知道的确实不多。
自从他回到三家营后,几乎天天陪在郭修安身边,听郭修安讲三家营的过去和现在。
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想要搞农运,首先要了解农村,走到农民中去!
而郭修安正是帮他真正了解三家营,打开百姓心门的钥匙!
因为这个他从小就怕的要命的老族长,才是老百姓心中那座永不倒塌的山梁!
郭治远这次回来,郭治清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也就是当他这个弟弟根本就不存在!
郭修安也瞧出了端倪,他悄悄对郭治远说:“你不在家,我的腿又废了,族里的大事小情,这一家子里里外外都靠治清撑着!今年一春无雨,一家人天天在挑水保苗……难为他了!”
郭治远望着空空的牛圈,他才明白自己的哥哥有多难!
郭治远让护兵牵过一头马,又拿出一包大洋对郭治清说:“哥,这匹马留在家里将就着用吧!这些钱你先拿着给妈看看病!回头我买两头骡子、再弄辆大车送回来!”
郭治清没接郭治远的钱,他小声的嘟囔说:“我不用你的钱,这个家我能扛到什么时候就扛到什么时候!你有空勤(多)回来几趟看看爹妈,比啥都强!”
郭治清的话像锥子,深深的刺疼了郭治远的内心。
以前他就是这么想的,一辈子待在三家营,待在郭修安和郭白氏身边;但现在和以后,他不能这么做!
他的拳头如果不够硬,三家营老百姓就没有底气,郭治清就没有依靠!
郭治远把钱塞到郭修安的手里说:“爹,哥!你们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十家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