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锁,你怎么来啦?”郑正一阵风似的窜下楼梯,想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撞见南孙的一瞬间刹住脚步,险些扑倒在茶几上。
他咧嘴笑开,露出一只小虎牙,“你们是来找江哥的吧?”
锁锁笑着说是。
他越发惊讶,“可是江哥去意大利了,要下个星期才能回来,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答案契合,分毫不差。
锁锁有了底气,挽住南孙的手臂,“江扬已经告诉我了。今天和南孙逛街刚好走到这里,就过来看看。”
“我能去看看江扬的办公室吗?”
“这……”郑正看起来有些为难。
“不可以吗?”锁锁没想过他会拒绝。
“不是。”郑正挠了挠后脑勺,“江哥不喜欢被人打扰,也从来不让我们随便进他的工作室。”
他见锁锁有些失望,一咬牙替江扬做了这个主,“算了,你是江哥的女朋友,肯定跟我们不一样。我带你们上去。”
锁锁被女朋友三个字说得羞赧,低声道了谢谢。
郑正手头还有工作,把她们带到顶层的办公室就匆忙回自己的工位。离开前千叮万嘱锁锁不要乱动,免得江扬回来扣他工资。
锁锁推开门吓了一跳,外面是青天白日,室内却漆黑一片。她虽然来过几次,但对这间办公室不算熟悉,在门口摸索半响才找到开关。
“进来吧。”锁锁大踏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厚重的黑色窗帘,炽热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倾泻在木地板上,暗沉幽闭的空间被骤然打破。锁锁抬手遮一下刺目的阳光,抱怨道,“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把办公室做成暗房。”
南孙笑她这句话有老板娘的姿态。
“对了,你们要不要喝饮料。”郑正拿着两瓶橙汁站在门口,憨气地笑。
锁锁上前接过,说了谢谢。
“你们先看,我下去忙啦。”他说完蹬蹬地跑下去。
“他工作室的人都挺有意思。”锁锁笑着递给南孙一瓶。
江扬的办公室像他的人一样干净简洁,没有出现任何的非必要陈设,然而一间屋子缺少点缀性的事物总会让人生出不可侵/犯的感觉,好在凌乱的办公桌总算为这间屋子添了一点人气儿。
锁锁不想给郑正添麻烦,也没动手收拾,只点着电脑旁边的相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江扬给我拍的照片。”
相框里的人披着蓝色的纱巾,靠在病床上阖目休息,神色疲倦,好似经历过许久动荡流离才换来片刻安宁。相片最左边是一根透明的输液管,不和谐地把画面分割开。
“在医院?”南孙拿起银白色的相框仔细端详,“怎么会选这样一张照片?”
锁锁想起她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那天拍摄完成后,锁锁在工作室楼下正准备打车,不远处的黑色奔驰后退几步降下车窗,江扬一只手搭在玻璃上,客气地说,“我带你去医院吧。”
仿佛他真的只是在关心一个同事。
而锁锁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在她眼里,这不过是江扬的邀请。
因为这张顶好的皮相,她见识过太多别有用心的搭讪,在骄阳烈烈的正午,一个还算体面的男人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主动提出帮助,多半不怀好意。然而锁锁不是愿意随便拒绝别人帮助的人,尤其在自己状态不好的情况下。
低烧和外界温度的双重夹击让她怀疑自己体内的水分已经被蒸发殆尽,甚至再暴露在阳光下一分钟都会带来血液凝固的体验。她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毫不犹豫坐进江扬的副驾驶。
“谢谢。”她用已经哑掉的嗓子说道。
然而江扬没有回话,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车窗前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
周末的医院总是格外忙碌,锁锁坐在长椅上,后仰可以贴到冰冷的瓷砖,她像引咎戮的罪犯一样伸出脖子,无比想借这个温度令自己的身体不再高热,脑中的血管好像邻座顽劣不堪的男孩,随哭闹声不安分地抽搐。
那一刻她无比痛恨江扬带自己来的这个私立医院。
明明离工作室比较近的公立医院有很多,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喝点水吧。”江扬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冒出来。
锁锁懒懒地睁开眼,接过水瓶小口地抿了抿,耐着脾气听江扬安排,“已经取过药了,我们去输液站吧。”
锁锁安分地点头。
她没有提钱的事,江扬也没有问,自然地替她垫付。
一看就是我付不起的地方,锁锁扫一眼护士身上粉红色的定制工作服,心想。
锁锁一直等着他开口,等到第三瓶药快要滴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留个联系方式吧,方便我把钱还给你。”
江扬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敲了一下,终于露出今天以来第一个笑容,“不着急,你先把病养好。”
锁锁忽然想起他本可以从自己报名的资料表上找到家庭住址和手机号码,然而自己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
主动权交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并不好,锁锁心里忽然有些烦躁。
她坚持,“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半命令的口气。
江扬不为所动,仰头见药液快要滴完,起身去找护士。
他们站在医院门口,锁锁按着左手上的针孔,面色憔悴,“我打个车回家吧,不麻烦你了。”
意外的是江扬没有拒绝,伸手招来一辆出租车把她送上去,“好好养病。”他客气地叮嘱。
“那他后来找你要医药费了吗?”南孙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奇道。
“没有。”
锁锁现在想起当时的自己,简直好笑。
“我一直在等他的电话,然而他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们再后来遇见,是在第二次拍摄工作期间,他送给我那条手链。”后来江扬又送给过她很多东西,那条现在看起来有些廉价的水晶手链,已经被她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锁锁怀念地摸了摸手腕,“现在一想,他未免把欲擒故纵玩得太熟练了一点。”
南孙语气中有调侃的意味,“既然已经察觉到他一早就布置好陷阱,还这么心甘情愿。”
锁锁温柔地抚摸照片上的女孩子,好似触碰过去的自己。
“他说,这时候的我好像才是真实的我。”锁锁眼中有无限柔情。
南孙在心底压制住老套剧情的说法。
她看着对一张照片念念不忘的锁锁,无法将她和之前跳上摩托车的叛逆女孩联系在一起。感情是一件无比奇妙的事,总是令人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很多改变。
南孙有心事,手一晃洒了橙汁,光洁如新的地板上顿时多出一块污渍,分外扎眼。南孙忙不迭找纸巾去擦,然而却总是擦不干净,摸起来黏黏的。
锁锁用纸巾沾了一点纯净水,“我来吧。”
“对不起啊。”南孙有些抱歉,她总是做不好这些小事。
“没事。”锁锁知道她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何况又不是有意。她半跪在地板上用力擦掉那块黄斑,忽然间看到茶几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探进手去碰了碰,好似一张照片。
“怎么了?”南孙见她皱起眉头,心里一紧,“有什么东西吗?”
锁锁的心忽然跳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犹豫片刻,还是揭开周边缠绕的胶带,把照片揭下来。
那是江扬和一个女孩的合照。
画面上的女孩穿红色吊带裙,比剪刀手笑得一脸灿烂,她身边的江扬面容青涩,双手背在身后,看似有些拘谨,好似刚刚毕业的高中生。
而这是一张被揉烂撕碎后重新粘起的照片。
锁锁颤着手翻过去,背后有一行字,与若若高中毕业留念。
照片上是十八岁的江扬。
“锁锁,你还好吗?”南孙担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南孙从来只有拒绝不合适的人,却没有人告诉她,如果被一个自己并不期待的真相猛然砸在身上的时候要如何应对。
“江扬没有告诉过你吗?”南孙把她拉起来坐在沙发上。
“没有。”锁锁恍然梦醒,呆呆地看向南孙,忽然苦笑,“我也没有问过他。”
她只问了一个人的当下,却忘了顾及他的过去。
这是他的前女友吗?
她注视着照片上光彩照人的女孩子,“我最初遇见江扬的时候,就是穿着红裙子。”
我会是那个替代品吗?锁锁不停地问自己。
“锁锁,要不我们先离开这儿吧?然后你打电话给江扬,把一切都问明白。”南孙夺下照片,重新贴回茶几下面,甚至被撕开一次后胶布不再有足够的黏性,不住翘起边角,她也不在乎不能完全复原。
她急于把锁锁带离这个伤心地。
锁锁和南孙走下楼梯的时候明显有些慌乱,以至于郑正还以为她们弄坏了江扬办公室里的器材,一阵心惊胆战,重新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问题,才拍拍胸脯说虚惊一场。
锁锁自从看见那张照片便有些心不在焉,出门时还差点被绊了一跤,幸好被南孙眼疾手快地搀住。
南孙让她坐在长椅上休息,“我去给你买瓶水,别乱跑。”
她像叮嘱一个小孩子。
“去吧,我没事。”锁锁惨白着脸说。
然而等南孙回来,却忽然看见锁锁向路边的一辆车冲过去。
“锁锁。”她大喊,差点撞上一辆拐弯的汽车。
“不看路啊!”司机怒气冲冲地探出车窗大喊。
“对不起。”南孙急忙道歉,不过却看也没看司机一眼,跟在锁锁身后冲到马路对面。
锁锁猛烈地拍着车窗,“江扬。”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个女孩的熟悉的面容。
她刚才在照片上见过的那张,然而真人更加精致漂亮。
“你找江扬?”女孩疑惑地看了锁锁一眼,又转身看江扬,“你们认识吗?”
南孙盯着江扬毫无血色的脸,只想把他一切虚伪的面目都撕破,她从来没这么厌恶过一个人,然而刚想开口,手腕就被锁锁紧紧捏住,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我是他工作室的客户,本来说我的照片这星期就能修出来,然而又通知我江扬出差,要改到下个星期。我看见他的车在这儿,就上来问问,不是说出差了吗?江大摄影师。”
锁锁的冷静克制在车窗降下的一瞬间似乎全回来了,她冷冷地看着江扬,一番话里处处带着刺儿。
江扬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从容在看见锁锁的一瞬间就化成了飞灰,再也拼凑不出一个令她信服的谎言。
“哦,他其实是去接我啦。”女孩亮起无名指上的钻戒,甜甜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哦,耽误了你的照片。”
“你们要结婚了?”锁锁目光向车内探去,看见江扬无名指上同样闪过一丝银光。
“对啊。”女孩一吐舌头,“我之前一直劝江扬把工作室开在国外,他总是不肯,你看,现在耽误人家的进度,多不好。”她转过身去笑着推了一下江扬的手臂,带着撒娇的意味。
“南孙。”锁锁意识到自己越来越掌控不住南孙的手,忽然大声而决绝地说,“我们先走吧,下次再来拿照片。”
“好。”
这是江扬从头到尾的唯一一个字。
南孙看着奔驰在自己眼前离开,甩开锁锁的手,“你为什么不和他当面对质?”
“他要结婚了。”锁锁自嘲般勾出脖子上的天鹅项链,“我不像像傅妍一样,活得像个泼妇。”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南孙悲哀地看着她。
“当然不会。”锁锁好像想把项链扯断,最终没有下手,把它重新放回衣服。疲乏和无力的感觉在心口强势蔓延开来,随着血液迸入身体的每一寸,她把手伸入头发中,无奈地望着纯净而遥远的天空。
无论她在江扬,在南孙面前表现得多么体面,自己最终还是在一段自以为能长久的感情中输得一塌糊涂,毫无尊严。
自以为的游刃有余,在江扬眼中还是太过稚嫩。
我不该自大的,她默默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