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粉红色洋装的女孩子欢快地跑上来亲昵挽住他的手,“陈章,你等等我。”
陈章面色淡淡,轻晃手臂,“喜欢什么就去挑,我一起买单。”
女孩听了这句态度敷衍的话,却异常满足,好似已经得到了天大的奖赏,欢心十足地去挑选。
导购员见多菟丝子一样依附在金钱上的女孩,即使心里不屑,还是卯足了劲儿热情服务,恨不得把整间店介绍一遍。
南孙不过下意识提醒,然而看清事态后呼吸一窒,想拦住锁锁,却已经来不及。
锁锁在服务台付过款,一抬头,正看到女孩拿着一条领带,献宝似的大喊,“陈章,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陈章迫于家里的压力,不得不应付眼前这块儿甜得发腻的牛皮糖,陪着四处逛了一天,好似被缠在蛛网里,一直没得空。这会儿烟瘾上来正烦躁,低头用皮鞋捻着地砖缝隙,扫一眼女孩手里的领带,随口说了句好看。
“我到门口等你。”陈章正要走出门,视线正对上锁锁。
陈章看了一眼,也不说话,径直走到门口去抽烟。
锁锁挽住南孙,声音平静,“我们走吧。”
“锁锁。”南孙拉住她的胳膊,好似比她还要紧张,“你别冲动,我们先去问清楚。”
她没有和陈章抗衡的能力,锁锁更没有。在讨回公道之前,更重要的是维护锁锁的尊严。
“我不会冲上去把她的脸挠花的。”锁锁居然笑起来,仿佛对眼前的事早有预料,“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两人站在门口,锁锁和陈章隔一臂距离,是陌生人的安全距离,也是一对情侣吵架后的尴尬尺度。
“家里安排的相亲,我得认真应付。”陈章吸一大口烟,平静地解释。
当认真和应付两个词在一起出现,锁锁就明白陈章的无可奈何,但这并不是她把这件事毫无条件揭过的理由。
“你最近烟抽得很厉害。”锁锁忽然说。
有一次陈章留宿,早上走得匆忙,锁锁一打开卧室门便闻到浓重的烟味,茶几桌上的小瓷缸里也满是烟头。
之后锁锁问他是不是有不顺心的事,陈章也只说都是工作,叫她不必多心。
“陈章。”原本在店里挑衣服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出来,热情洋溢地挽住陈章的手,看向锁锁的眼神看过一丝警惕,很快转过头去,“我挑好了,你快来看看喜不喜欢。”
陈章嗯了一声,把烟头丢在地下捻灭,任由女孩儿牵住走进店里。
“别去了。”锁锁拉住南孙,“我们先回家。”
“刚才陈章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南孙手腕上因为用力突起两根清晰的青色筋脉,她知道在陈章和锁锁的关系中,锁锁一直是陈章对朋友和亲人们不可公开的隐私,她也从来没有忘记陈章最初说过,他或许不会和锁锁永远在一起。
她曾经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彼此之间的情分足以给两人留下体面的分手,而不是锁锁被无关的人怀疑误解,陈章却可以置身事外,不发一言。
“离毕业没有几个月了,就算你和陈章一刀两断,我也能给你付房租,就算住进我们家也可以,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南孙甩开锁锁的手,执意不肯罢休。
洋装女孩再次看向门口,“那两个女孩好像在吵架。”
她把精心挑选的领带在陈章身前漫不经心地比划着,话中别有深意。
陈章笑笑,“不关我事。”
“南孙,我们回家。”锁锁使出所有力气把南孙拽走,“现在就走。”
“你难道真的不打算离开他吗?”南孙几乎怀疑锁锁已经不清醒,她抱住锁锁的肩膀,口气近乎悲哀,“他不会和你结婚的。”
“谁说感情最终的归宿一定是结婚呢?”锁锁握住南孙的手,冷静克制,“我想再等等看。”
“等什么?”
“等他的解释。”
南孙想即使再好的朋友也要给彼此一些空间,有些劝告点到为止,再多,反而会伤害原本的感情。
“抱歉。”她说,“本来是你来开导我,现在却变成你不开心。”
“我们之间从不说抱歉,不是吗?”锁锁抱住南孙,“南孙,你会永远是我的依靠吗?”
“会的。”南孙轻声在她耳畔,“因为我也没有别人可以相信。”
接下来一段时间陈章都没有出现,某天锁锁和南孙去老街吃宵夜,一直很晚才回家。走近小区门口,看见路灯下蹲着一个人吃盒饭。
“破产了吗?”锁锁弯腰在他面前,抹掉陈章嘴边的饭粒。
他下巴上全是青茬,硬生生地扎手,锁锁碰一下冷掉的饭盒,“卖可怜求原谅吗?在我这里不合适。”
“刚出差回来。”陈章拍拍路沿石,“坐吧。”
锁锁在他身边坐下,她不矫情,更不心疼自己上千块的裤子,反正是陈章的钱。
冷掉的饭石子一样难以下咽,锁锁看陈章往嘴里一口一口填饭,带着凶狠的饿意,好似下一口就要吐出来,而他总是艰难地咽下去,如同成心同自己的身体作对。
“我也吃过这样的饭。”锁锁说,“刚来到上海的时候,我爸的工资有限,每个月给的生活费不多,他们上班很忙,我就只能买几块钱一份的盒饭。”
“可是那时候我太小了,排饭的时候经常被插队,最后排到我,饭就冷了。摊主不舍得放油,但口味很重,吃完嗓子总是像冒烟,喝很多水才能好。”锁锁两只手托在腮上,认真地回忆。
“我十几岁出来跑生意的时候也是,摆过摊,洗过碗,甚至抢过清洁大妈的活儿,那时候倒倒二手车就觉得自己离暴富不远。”陈章用筷子在一堆青椒丝里拨来拨去,终于找到一根儿细肉丝,颤巍巍夹起来,“张嘴。”
“这叫有福同享。”陈章把最后一块肉喂进锁锁嘴巴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也穷过?”锁锁打量一身能换一辆低配车的陈章,有点儿不敢想象。
“特别穷,最穷的时候在大街上乱逛,想着凭姿色被富婆看中,从此养在豪宅里吃软饭,再也不用风吹雨淋。”他毫不含糊地说。
如果朱锁锁是个男生,估计会变成另一个陈章,锁锁心想。
陈章终于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他用塑料袋把垃圾包起来搁在一边,抹了抹嘴巴,长松一口气,“锁锁,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你要走了吗?”锁锁在精品店遇见他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曾无数次预想的这一天不远了。
“我得结婚了。”陈章说。
江扬就是用这个理由离开的,而陈章也是。
锁锁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用消防栓砸掉民政局大门的玻璃。
“我们会去国外登记,然后办婚礼。”
好吧,没钱的家伙连泄愤的唯一途径也被封死,锁锁自嘲般笑了笑。
陈章递过来一张卡,“这个送给你。”
锁锁以为自己能很淡然地,像面对江扬一样,轻易说出“不够”,两个字,而她面对陈章没什么愧疚的眼睛,却失去所要的底气。
她被江扬欺瞒,所以把勒索也当作理所当然。而陈章,陈章是她这一年来各类花销的全部来源,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而陈章作为几乎不求回报的一方,让自己没办法狠下心肠苛求。
她更恨自己。
如果是南孙,她一定会看也不看一眼,骄傲地转身离去。而如果是从前的朱锁锁,也一定可以骄傲地夺过来掰成碎片,潇洒地扔进垃圾箱。然而她是现在的朱锁锁,一个已经习惯出入各类高档场所的朱锁锁,没办法心高气傲地丢下这张卡,甚至得到一笔丰厚回报的喜悦已经盖过陈章背叛的失望。
“多少?”
她想,陈章这样的老手一定用类似的方式打发过很多这样的女孩,自己只不过是其中最平常不过的一个。
那么他此时应该猜出自己内心一定欢呼雀跃了吧。
陈章转了转又轻又薄的卡,“足够到你大学毕业的花销,当然,留学的话肯定不够。”
“我要留学。”锁锁脱口而出。
“算了吧。”陈章两根手指夹住卡片,嗤地笑出声,“你上次模拟考英语都没及格。”
锁锁语塞,悻悻接过那张卡。
两个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陈章先开口,“那我走了。”
他走到车门旁边的时候,锁锁忽然问,“她几岁了?”
“二十六。”陈章先是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锁锁在问洋装女孩的年纪,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不算大。”
二十六岁,还是可以做妻子的年纪。
而自己十八岁,做妹妹和妻子太小,做女儿又太老,适合他们的关系,只是露水之缘的情人。
陈章没和她说再见。
锁锁耿耿于怀,就是再见和再也不见,都没了可期待的机会。
她第一时间把潦草的分手过程告诉南孙,隔着电话泣不成声。
“我不是因为喜欢他,也不是因为看见他身边的洋娃娃,只是……”
她的答案掩在大声的啜泣里,模糊不清。
只是她最终失去了一个那么理解她的人。
南孙不停地安慰着,从头到尾不停重复三个字,“我知道。”
她知道锁锁真的为陈章的离去难过。
而再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靓丽的朱锁锁。
“体育课,要不要去打羽毛球,你看今天这么好天气。”
锁锁揽住南孙的肩膀不停摇晃,“去嘛去嘛,你看题目摆在这儿又不会跑,我们去玩儿吧。”
南孙顾及锁锁的心情或许不好,对她百依百顺,“好,陪你去。”
然而日头正热,两人打了几个来回,额头就被汗水打湿,背后像是有无数小蛇在扭动,十足别扭。锁锁一会儿喊手酸,一会儿喊被太阳刺得张不开眼,率先投降,“南孙,不要打了吧,我们去喝汽水儿。”
两个人躲在树荫下嘬吸管,看一群男生围着篮板抢球,阳光打在沾满汗水的皮肤上,显得一个个黝黑发亮。
“要一瓶汽水。”穿着玉成校服的男生走过来,衣服紧紧绷在结实的身体上,拉链两端艰难咬合在一起,好似立刻就会爆开。
干瘪的老太太正用抹布抹冰箱,一扬下巴,“自己拿。”
男生扫一眼操场,皱眉灌了大半瓶汽水,长长地打了个嗝儿,刺激的气泡感令他皱起眉头,“多少钱?”
老太太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不合身的校服, “两块五。”
他丢下一张十元钞票,“不用找了。”
远远的,南孙看见一个粗犷的男生走过来,面色不善,“锁锁,那是谁,看起来好凶。”
“不认识,看着面生。”锁锁睨一眼,摇摇头也觉得陌生,“或许是别的年级。”
“你是朱锁锁?”男生走到两人面前,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一眼,忽然问道。
“我是……”
锁锁还没说完,他陡然扬起手,只听一声脆响,锁锁就已经被这股力量掼在地上。
“你干什么?”南孙失声尖叫,忙不迭去扶锁锁。
“打得就是你。”他上前扳住锁锁的肩膀,一巴掌仍不出气,还要继续动手,南孙从来没和人动过手,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放任他继续殴打锁锁,一咬牙两只手抱住他即将要落下去的,铁铸一样的胳膊,拼命喊人来帮忙。
南孙的力气远不如他十分之一,绕是使出了全部的劲儿,也没能阻拦,被他一脚踹过来,脚腕处剧痛,下意识一松手,那只手就要落到将醒为醒的锁锁脸上去。
好在班里男生在不远的地方打篮球,蒋峥正下场休息,看见这边的变故立刻扑上来,直直扼住男人的后颈,整个人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登时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还不来帮忙啊。”蒋峥一条腿架在他肩膀上将人按住,一边揪住他头发往地上撞,“别动,再动整张脸就毁了。”
蒋峥的话不是威胁,操场的塑胶地十分粗糙,表面上还有不少沙砾,很快就把男人的侧脸磨出一道道血痕,伤口上沾满杂草尘土,看起来触目惊心。